第一章 眉娘浪語

關燈
随催班。

    三錘半鑼敲過,衙役們發起威聲,轎夫們邁着輕捷的碎步,腿上好似安着彈簧。

    轎子上下起伏,如同波浪上漂流的小船。

     俺的目光越過縣城,看到東北方向,從青島爬過來的德國人的鐵路,變成了一條被砸爛了腦殼的長蟲,在那裡扭曲着翻動。

    一群黑壓壓的人,在開了春泛着淺綠顔色的原野上,招搖着幾杆雜色旗幟,蜂擁着撲向鐵路。

    那時俺還不知道那是俺爹在領頭造反,知道了俺就沒心思在秋千架上放浪。

    俺看到在鐵路那邊,幾縷黑煙升起來,看起來如幾棵活動的大樹,很快又傳來沉悶的聲響。

     俺幹爹的儀仗越來越近,漸漸地逼近了縣城南門。

    鑼聲越來越響,喊威聲越來越亮,旗幟低垂在細雨中,好似滴血的狗皮。

    俺看到了轎夫臉上細密的汗珠子,聽到了他們粗重的喘息。

    道路兩邊的行人肅立垂頭,不敢亂說亂動。

    連魯解元家那群出了名的惡狗也閉口無聲。

    可見俺幹爹的官威重于泰山,連畜生都不敢張狂。

    俺心裡熱烘烘的,心中一座小火爐,爐上一把小酒壺。

    親親的幹爹啊,想你想到骨頭裡!把你泡進酒壺裡!俺用力把秋千蕩上去,好讓幹爹隔着轎簾看到俺的好身段。

     俺在秋千架上遠遠地看到,黑壓壓的人群——一團貼着地皮飛翔的黑雲——分不出男女老幼,辨不清李四張三,但你們那幾杯大旗,晃花了俺的眼。

    你們哇啦哇啦的叫喚着——其實俺根本就聽不到你們的叫喚,俺猜到了你們一定會叫喚。

    俺親爹是唱戲的出身,是貓腔的第二代祖宗。

    貓腔原本是一個民間小戲,在俺爹的手裡發揚光大,成了一個北到萊州府、南到膠州府、西到青州府、東到登州府四州十八縣都有名的大戲。

    孫丙唱貓腔,女人淚汪汪。

    他原本就是一個喜歡叫喚的人。

    他帶的兵馬,哪能不叫喚?這樣的好風景不能錯過,為了多看你們幾眼,俺下力氣蕩秋千。

    秋千架下那些傻瓜蛋子,還以為俺是為了他們表演呢。

    他們一個個手舞足蹈,得意忘形。

    那天俺穿着單薄,再加上俺出了一身香汗——俺幹爹說俺的汗味好似玫瑰花瓣——俺知道自家身上的好寶貝都鼓突着立顯,小腚兒朝後小奶子朝前,讓這群色痨鬼眼饞。

    涼風兒鑽進俺的衣裳,在俺的胳肢窩裡打旋。

    風聲雨聲桃花兒開放聲,桃花瓣兒沾着雨水沉甸甸。

    衙役的呐喊聲,鐵環的喀啦聲,小販的叫賣聲,牛犢的叫喚聲……響成了一連片。

    這是一個熱熱鬧鬧的清明節,紅紅火火的三月三。

    西南角老墓日那裡,幾個白發的老婆婆,在那裡燒化紙錢。

    小旋風卷着煙在墓田裡立起,像與一棵棵黑色的樹混在一起的白色的樹。

    俺幹爹的儀仗終于出了南門,秋千架下的看客們都掉轉了頭。

    縣官大老爺來了!有人喊叫。

    幹爹的儀仗圍着校場轉了一圈,衙役們抖起了狗精神,一個個挺胸疊肚,眼珠子瞪得滴溜溜圓。

    幹爹,隔着竹編的轎簾,俺看到了您的頂戴花翎,和您那張紫紅色的方臉。

    您下巴上留着一匹胡須,又直又硬賽鋼絲,插到水裡也不漂散。

    您的胡須就是咱倆的連心鎖,就是月老抛下來的紅絲線,沒有您的胡須和俺親爹的胡須,您到哪裡去找俺這樣一個糖瓜也似的幹閨女? 衙役們擺夠了威風,其實是幹爹您擺夠了威風,把轎子停在了校場邊緣。

    校場西邊是一片桃園,桃花盛開,一樹接着一樹,在迷蒙的細雨中,成了一團團粉嘟嘟的輕煙。

    一個胯骨上挂着腰刀的衙役上前打開了轎簾,放俺幹爹鑽了出來。

    俺幹爹正正頭上的頂戴花翎,抖抖腕上的馬蹄袍袖,雙手抱拳,放在胸前,對着我們,作了一個揖,用他洪亮的嗓門,喊道:"父老們,子民們,節日好!" 幹爹,您這是裝模作樣呢,想起他在西花廳裡跟俺玩耍的樣子,俺就憋不住地要笑。

    想起了這個春天裡幹爹遭受的苦難,俺就忍不住想哭。

    俺停住秋千,手扶着繩索,站在秋千闆上,抿着嘴兒,水着眼兒,心裡翻騰着苦辣酸甜的浪花兒,看着幹爹演戲給猴看。

    幹爹說:"本縣一貫提倡種樹,尤其提倡種桃樹——" 屁颠兒屁颠兒地跟随在幹爹身後的城南社裡正大聲喊叫: "縣台大老爺以身作則,率先垂範,趁着這清明佳節雨紛紛,親手栽下了一棵蟠桃樹,為咱們老百姓造福……" 俺幹爹白了這個搶話說的裡正一眼,繼續說: "子民們,爾等回去,在那房前屋後,田邊地頭,都栽上桃樹。

    子民們啊,少管閑事少趕集,多讀詩書多種桃。

    用不了十年,我高密一縣,就是幹樹萬樹桃花紅,人民歌舞慶太平的美好日子!" 幹爹吟完詩,接過一把鐵鍬,在地上挖起了樹坑。

    鍬刃兒碰上一塊石頭子兒,碰出幾粒大火星。

    這時,那個專給幹爹跑腿的長随春生,皮球一樣地滾過來。

    他手忙腳亂地打了一個千兒,氣喘籲籲地報告: "老爺,不好了,不好了……" 幹爹厲聲道:"什麼不好了?" 春生道:"東北鄉的刁民造反了……" 一聽這話,俺幹爹扔下鐵鍬,抖抖馬蹄袖,彎腰鑽進了轎子。

    轎夫們擡起轎子飛跑,一群衙役,跟在轎後,跌跌撞撞,活活就是一窩喪家狗。

     俺站在秋千架上,目送着幹爹的儀仗,心裡感到說不出的懊喪。

    親爹,你把個好好的清明節,攪了個亂七八糟。

    俺無精打采地跳下秋千架,混在亂哄哄的人群裡,忍受着那些小光棍們的渾水摸魚,不知是該鑽進桃園賞桃花呢,還是該回家煮狗肉。

    正當俺拿不定主意時,小甲這個大憨蛋,大步流星跑到俺的面前,臉漲得通紅,眼睜得溜圓,厚嘴唇哆嗦着,結結巴巴地說: "俺爹,俺爹他回來了……" 奇怪奇怪真奇怪,天上掉下個公爹來。

    你爹不是早就死了嗎?你爹不是二十多年沒有音信了嗎? 小甲憋出一頭汗,依然是結結巴巴地說: "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六 俺跟着小甲,馬不停蹄地往家跑。

    在路上,俺氣咻咻地問,半路上怎麼會蹦出一個爹呢?八成是一個窮鬼來詐咱。

    俺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精怪,好就好,惹惱了老娘,一頓掏灰耙,先打折了他的腿,然後送到幹爹的衙門裡,不分青紅皂白,先給他二百大闆,打他個皮開肉綻,屁滾尿流,看看他還敢不敢随随便便地冒充人家的爹。

     一路上,隻要遇到人,小甲就拉住人家,神秘地說: "俺爹回來了!" 那些人被他鬧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就大喊一聲: "俺有爹啦!" 還沒到家門口,俺就看到,一輛馬拉的轎車子,停在俺家大門外。

    轎車子周圍,簇擁着一群街坊鄰居。

    幾個頭頂上留着抓鬏的小毛孩子,在人縫裡鑽來鑽去。

    拉車的是一匹棗紅色的兒馬,胖得如同蠟燭。

    轎車子上,落着一層厚厚的黃土,可見這個人是遠道而來。

    人們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俺,那些眼睛閃閃爍爍,一片墓地裡的鬼火。

    開雜貨鋪的吳大娘虛情假意地向俺道喜: "恭喜,恭喜!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瞎慌張。

    财神爺偏愛富貴家,本來就是火爆爆的日子,又從天上掉下來一個腰纏萬貫的爹。

    趙大嫂子,肥豬碰門,騾馬成群。

    大喜大喜!" 俺白了這個尿壺嘴女人一眼,說吳家大娘,您咧着一個沒遮沒攔的嘴胡叨叨什麼?你家裡要是缺爹,隻管把他領走就是,俺一點也不稀罕!她嘻嘻地笑着說: "您這話可是當真?" 俺說,當真,誰要不把他領走,誰就是驢日馬養的個驢騾子! 小甲截斷了俺的話頭,惱怒地說: "誰敢搶俺的爹,俺就操死她!" 吳大娘那張餅子臉頓時紅了。

    這個專門傳播流言蜚語的長舌婦,知道俺跟錢大老爺相好,心裡醞釀着一壇子陳年老醋,酸得牙根發癢。

    她讓俺堵了個大彎脖,讓小甲罵了個滿腚騷,十分地沒趣,嘴裡嘟嘟着,走了。

    俺跨上自家的石頭台階,回轉身,對着衆人道,各位高鄰,要看的請進來,不進來就滾你們的屎殼郎蛋,别站在這裡賣呆!衆人讪讪地散了。

    俺知道這些家夥,嘴裡花言巧語地奉承俺,背地裡咬着牙根罵俺,都巴不得俺窮得沿街賣唱讨飯吃,對這些東西一不能講情面,二不能講客氣。

     跨進院門俺就大聲喊叫,是哪重天上的神靈下了幾?讓俺開開眼!俺心裡想,不能軟,管他是真爹還是假爹,都得先給他一個下馬威,讓他知道一下姑奶奶的厲害,省了将來在俺的面前作威作福。

    俺看到,在院子正中,擺着一把油光光的紫紅色檀香木嵌金絲太師椅子,一個翹着小辮子的幹巴老頭,正彎着腰,仔細地用一團絲綿擦拭着椅子上的灰塵。

    其實那椅子亮堂堂的,能照清人影子,根本就用不着擦拭。

    聽到了俺的咋呼,他緩慢地直起腰,回轉身,冷冷地掃了俺一眼。

    俺的個親娘,這雙眍(目婁)進去的賊眼,比俺家小甲的殺豬刀子還要涼快。

    小甲颠着小碎步跑到他面前,咧開嘴傻笑幾聲,讨好地說: "爹,這是俺的媳婦,俺娘給俺讨的。

    " 老東西正眼也不看俺,喉嚨裡嗚噜了一聲,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随後,在大街對面王升飯鋪裡吃飽喝足的車夫提着鞭子進來告别。

    老東西從懷裡摸出一張銀票遞給他,雙手抱拳在胸前作了一個俊揖,抑揚頓挫地說: "夥計,一路平安!" 哇,這個老東西,竟然是一口标準的京腔,與錢大老爺的嗓音不差上下。

    車夫一看那張銀票的票面,苦巴巴的小臉,頓時成了一朵花。

    他一躬到底,二躬到底,三躬也到底,嘴裡連珠屁似的喊叫着: "謝謝老爺,謝謝老爺,謝謝老爺……" 嘿,老東西,來頭不小嘛!出手大方,看起來定是個有錢的主兒,馬褂子裡邊鼓鼓囊囊的,定是銀票無疑了。

    千兩還是萬兩?好啊,這年頭有奶就是娘,有錢就是爹,俺撲通一聲跪在了他的面前,給他磕了一個響頭,唱戲一樣地喊: 兒媳叩見公爹! 小甲看到俺下跪,四爪子忙亂地也下了跪,嘣地磕了一個響頭,什麼話也不說,隻是傻哈哈地笑。

     老東西沒想到俺會突然地給他行這樣大的一個禮,慌了前腿後爪子。

    他伸出兩隻手二一一那時俺就被他的手驚得目瞪口呆,那是兩隻什麼樣子的手啊——看樣子要扶俺起來,但他并沒有扶俺,更沒有扶小甲,他隻是說: "免禮免禮,自家人何必客氣。

    " 俺隻好沒趣地自己站了起來。

    小甲也跟着站了起來。

    他伸手人懷,俺心中狂喜,以為他要掏出一沓子銀票賞給俺呢。

    他的手在懷裡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個翠綠的小玩意兒,遞到俺的面前,說: "初次見面,沒什麼賞你,一個小玩意兒,拿去玩吧!" 俺接過那玩意兒,學着他的口氣說,自家人,何必客氣。

    那玩意兒,沉甸甸的,軟潤潤的,綠得讓人心裡喜歡。

    俺跟着錢大老爺睡了幾年,接受了很多的文化熏陶,不再是個俗人,俺知道這是個好東西,但不知道是個啥東西。

     小甲噘着嘴,委屈地看着他的爹。

    老東西笑笑,說: "低頭!" 小甲順從地低下頭,老東西把一個用紅繩拴着的銀光閃閃的長東西挂在了小甲的脖子上。

    小甲拿着那東西到俺的眼前炫耀,俺看到那是一把長命鎖,不由地撇了撤嘴,心裡想這老東西,還以為他的兒子剛過百日呢。

     後來俺把老東西送給俺的見面禮給俺幹爹看,他說那玩意兒是射箭用的扳指,是用絕好的弱翠雕琢而成,比金子還要貴重,隻有皇親國戚、王公貴胄家才可能有這種寶貝。

    俺幹爹左手摩挲着俺的小奶,右手把玩着那個扳指,連聲說:"好東西好東西,真真是好東西!"俺說幹爹既然喜歡就送給您吧。

    幹爹說:"不敢不敢,君子不奪人之愛也!"俺說,俺一個女人愛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