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趙甲道白

關燈
家說: "殺家子,慢些走,袁大人有請!" 讓徒弟在一個雞毛小店裡等候着,咱家緊手緊腳地跟随着随從,穿越了重重崗哨,跪在袁大人面前。

    這時咱家已經汗流浃背,氣喘籲籲。

    咱家把頭叩得很響,借着叩頭起伏的光景,看到了袁大人的福态大相。

    咱家知道二十三年來袁大人貴人眼前走馬燈般地過了成千上萬的高官俊彥,不可能記得咱家這個小人物。

    但咱家可是把他記得牢牢的。

    二十三年前的袁大人還是一個嘴上沒毛的英俊少年,跟着他在刑部大堂當侍郎的叔叔袁保恒經常地出人衙門。

    閑來無事,袁大人就跑到劊子手居住的東路院裡來,與咱家拉狐扯淡。

    大人哪,想當初您對這殺人的行當十分感興趣,您對當時還健在的餘姥姥說:"姥姥,您收俺當個徒弟吧!"餘姥姥惶恐地說:"袁公子,您是拿小的們開心啦!"大人,當時您嚴肅地說:"不是玩笑!大丈夫生于亂世,抓不住印把子,就要抓住刀把子!" "趙姥姥,活兒幹得不錯!"袁大人的話打斷了咱家對往事的回憶,他老人家的聲音仿佛從鐘裡發出,嗡嗡嘤嘤,動人心魄。

     咱家知道這個活兒做得還行,沒有給刑部大堂丢臉,大清朝裡能把淩遲刑做到這種水平的目前也就是咱家一個,但在袁大人面前咱家不敢拿大,咱家雖是小人物,也知道領導着大清朝最新式最精銳部隊的袁大人在朝廷中的地位。

    咱家謙虛地說:做得不好,有負大人厚望,還望大人海涵。

     "趙姥姥,聽你的談吐,倒似個讀過書的人。

    " 秉告大人,小的大字不識一個。

     "明白了,"袁大人微笑着說,他突然換上了一口河南腔,就如脫掉了官服,換上了一身土布棉襖,"把一條狗放在衙門裡養十年,它開口也是之乎者也。

    " 大人說得是,小的就是刑部衙門裡的一條狗。

     袁大人爽朗地大笑起來,笑罷,他說: "好啊,能夠自輕自賤,就是一條好漢!你是刑部的一條狗,本督是朝廷的一條狗。

    " 小的不敢跟大人相提并論……大人是金鑲玉,小的是鵝卵石…… "趙甲,你幫本官幹了這件大事,本官該怎樣謝你?" 小的是國家養的一條狗,大人是國家的棟梁之臣,小的應該為大人效勞。

     "這麼說也沒錯,但本官還是要賞賜你的。

    "袁大人看一眼堂下的侍從,道,"去開支一百兩銀子,送趙姥姥回京吧!" 咱家撲地跪倒,給袁大人叩了一個響頭,說: 大人的恩典,小的沒齒不忘,但銀子小的不敢領受。

     "怎麼,"袁大人冷冷地說,"嫌少嗎?" 咱家趕緊又叩了一個響頭,說: 小的這輩子也沒一次得過一百兩銀子,小的不敢受。

    大人讓小的來天津執行,已經給了小的天大的面子,已經讓小的在刑部大堂裡十分地風光了,小的再受大人的銀子,小的就會折壽。

     袁大人沉吟片刻,道: "趙姥姥,幹這個活兒似乎委屈你了。

    " 咱家趕緊給袁大人叩了一個響頭,說: 大人,小的熱愛這個活兒,小的能用自己的手藝替朝廷出力小的感到三生有幸。

     "趙甲,本官要是把你留在我的軍法處,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大人的擡舉,小的不敢不從,但小的在刑部大堂執法已經四十餘年,親手處死的犯人有九百八十七人,協辦不算。

    小的受國家厚恩,本當鞠躬盡瘁,幹到老死。

    但小的自從處死譚嗣同等六犯後,添了一個手腕酸痛的症候,發作時連筷子都拿不起來了。

    小的想回家養老,求大人知會刑部諸位大人恩準。

     袁大人冷笑一聲,讓俺摸不着頭腦。

     大人,小的該死,小的是連下九流都入不了的賤民,走是一條狗,留也是一條狗,根本用不着麻煩諸位大人。

    但小人鬥膽認為,小的下賤,但小的從事的工作不下賤,小的是國家威權的象征,國家縱有千條律令,但最終還要靠小的落實。

    小的與徒弟們無年俸更無月銀,小的們主要靠賣死人的幹臘給人人藥維持生活。

    小的在刑部幹了四十多年,無有一文積蓄。

    小的希望刑部能發給小的安家費,讓小的不至于流落街頭。

    小的鬥膽替這個行當的夥計們求個公道,希望國家将劊子手列入刑部編制,按月發給份銀。

    小的既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衆人。

    小的認為,隻要有國家存在,就不能缺了劊子手這一行。

    眼下國家動亂,犯官成群,盜賊如毛,國家急需手藝精良的劊子手。

    小的冒死求情,求大人開恩! 咱家訴說完畢,給袁大人叩了幾個響頭,然後跪着,偷偷地看着他的反應。

    咱家看到,袁大人用手指撚着漆黑的八字胡,面色平靜,仿佛在沉思默想。

    他突然笑了,說: "趙姥姥,你不但有一手好活,你還有一張好嘴啊!" 小的該死,小的說的都是實情。

    小的知道大人眼光遠大,氣度非凡,因此才鬥膽向您訴說。

    "趙甲,"袁大人突然降低了嗓門,神秘地說,"你還認識我吧?" 大人威儀堂堂,小的過目難忘。

     "我不是說的現在,我說的是二十三年前。

    二十三年前,本督的堂叔在刑部任左侍郎時,本督經常到衙門裡去玩耍。

    你那時沒有見過我嗎?" 小的眼拙,記性不好,小的的确認不出大人了。

    但小的認識袁保恒袁大人。

    袁大人在刑部任職時,小的受過他老人家的恩惠…… 其實,咱家怎麼能認不出您的尊容?那時,袁大人您是一個頑皮的少年。

    您的叔叔想讓您讀書上進,科舉成名。

    但您不是塊讀書的材料。

    您一得空就溜到東跨院,與我們厮混。

    您熟知俺們劊子手的規矩,您曾經瞞着您的叔叔,說服了餘姥姥,偷偷地換上了劊子手的公服,用公雞血塗抹了您那張圓圓臉,跟着我們去菜市口執刑,斬殺了一個鬥膽在皇陵打兔子、驚動了先帝陵寝的罪犯。

    執刑時,咱家用手拽住犯人的小辮,讓他的脖子神出。

    您舉起大刀,面不改色手不顫,一下子,沒用第二下,就從容地把犯人的腦袋砍了下來。

    後來,您叔叔知道了這事,當着我們的面,抽了您一個大耳刮子。

    吓得我們叩頭好似搗蒜。

    您叔叔罵道:"下流的東西!竟然敢幹出這等事兒。

    "您據理力争道:"叔父大人息怒,為盜殺人,天理難容;執法殺人,為國盡忠。

    愚侄志在疆場,今日化妝執刑,是為将來鍛煉膽氣也!"您的叔叔雖然還咆哮不止,但我們知道,他已經對您刮目相看了…… "老趙,你是個聰明人,"袁大人微笑着說,"你不可能認不出本督,你是怕本督怪罪于你。

    實際上,本督并不認為那是劣迹。

    本督跟随叔叔在刑部大堂讀書時,對劊子手這個行當進行了深入透徹的研究,可以說是受益非淺。

    跟随着你們去執法殺人後,更讓本督對人生有了别樣的體驗。

    這段難忘的生活,對本督産生了巨大的影響。

    本督請你來,就是想謝謝你的。

    " 咱家叩頭不止,連聲道謝。

    袁大人說: "起來吧,回北京等着吧,也許你會等來一個驚喜。

    " 五 文狀元武狀元文武狀元,有道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咱家就是劊子行裡的大狀元。

    兒子啊,這狀元是當朝太後親口封,皇太後金口玉牙不是戲言。

     ——茂腔《檀香刑·父子對》 咱家在天津執刑成功、受到袁世凱大人親切接見的消息,好比一塊石頭扔進水塘,在刑部大院裡激起了波浪。

    那些天街裡的夥計們看咱家的眼色都不正常,咱家知道那些眼色裡有嫉妒也有敬佩。

    包括那些夾着衣包上班的員外郎們,見了咱家竟然也點頭打個不出聲的招呼,這說明連這些兩榜出身的大人們也對咱家另眼看待了。

    面對着這樣的局面,說咱家心裡不得意那是假話,說咱家得意忘形也是假話。

    咱家在衙門裡混了一輩子,知道海比池深、火比灰熱的道理。

    咱家知道,樹高高不過天,人高高不過山,奴才再大也得聽主子調遣。

    回京第二天,刑部侍郎鐵大人就在他的簽押房裡接見了咱家,典獄司郎中孫大人在一旁做陪。

    鐵大人詢問了咱家在天津執刑的情況,問得十分詳細,連一個細節也不放過,咱家一一地做了回答。

    他還訊問了小站新軍的武器裝備,問了士兵的裝束和軍服的顔色,問了小站的氣候和海河裡的水情,最後,實在沒的問了,竟然問起了袁大人的氣色,咱家說:很好,袁大人面色紅潤,聲若銅鐘,小的親眼看到,他一頓飯吃了六個煮雞蛋、一個大饅頭,還喝了一海碗小米粥。

    鐵大人看看孫大人,感歎道:"年富力強,前程無量啊!"孫大人附和着說:"袁項城是習武的出身,飯量自然是好的。

    "咱家看到鐵大人這副模樣,就順着竿兒撒起了彌天大謊,說:袁大人讓小的向大人問好呢!鐵大人興奮地說:"真的嗎?"咱家肯定地點點頭。

    鐵大人道:"說起來本官與袁項城還是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