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眉娘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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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插起包子吃,那意思,可能是怕包子燙了俺的手;也可能,是怕俺手拿包子不幹淨。

    俺擺手拒絕他的刀,抓起包子。

    包子溫暖着俺的手,發面的味道撲進了俺的鼻孔。

    俺第一口吃了那顆金絲棗,蜜甜的滋味滿喉嚨。

    一顆紅棗下了肚,勾出了胃裡的小饞蟲。

    俺第-口咬開了包子褶,露出了胡蘿蔔羊肉餡兒紅。

    羊肉鮮,胡蘿蔔甜,蔥姜料物味道全。

    為人不吃賈四包,枉來世上混一遭。

    俺雖然不是大家閨秀,也算是個良家婦女;當着這麼多叫花子的面,俺不能顯出下作相。

    俺應該小口咬,但嘴巴不聽俺的話。

    它一口就把比俺的拳頭還大的賈四包子咬去了大半邊。

    俺知道女人家吃飯應當細嚼慢咽,但俺的喉嚨裡仿佛伸出了一隻貪婪的小手,把俺的嘴巴剛剛咬下來的包子,一下子就抓走了。

    還沒嘗到滋味呢,一個包子就不見了蹤影。

    俺甚至懷疑,這個大包子是不是真進了俺的肚子。

    聽人說叫花子都有邪法子,能夠隔牆打狗,能夠意念搬運。

    看起來這包子是進了俺的口,落了俺的肚,但實際上并沒有進俺的肚子,而是進了也許是朱老八的肚子。

    如果是進了俺的肚子,為什麼俺的肚子還是那樣空空蕩蕩,饑餓的感覺甚至比沒吃包子前還要強烈。

    俺的手不聽俺的指揮,自做主張、迫不及待地抓起了第二個包子,然後又是三口四口地吞了下去。

    兩個包子吞下去,俺這才感到肚子裡實實在在地有了一點東西。

    接下來俺急三火四地吃完了第三個包子,肚子裡有了沉甸甸的感覺。

    俺知道其實已經飽了,但俺的手還是把最後一個包子抓了過來。

    大包子在俺的小手裡,顯得個頭那麼大,分量那樣重,模樣那樣醜。

    想到這樣又大、又重、又醜的三個包子已經進了俺的肚皮,一個丢人的飽嗝就響亮地打了出來。

    但俺的肚皮飽了嘴不飽。

    畢竟有了三個大包子墊着底,俺吃的速度慢了,俺的眼睛也顧得上看看眼前的事物了。

    俺看到朱老八目光炯炯地看着俺,在他的身後,閃爍着幾十點星星一樣的眼睛。

    叫花子們都在看着俺。

    俺知道在他們眼裡,俺這個貌比天仙的人物變成了人間的饞嘴婆娘。

    嗨,都說是人活一口氣,還不如說人活一口食兒。

    肚子裡有食,要臉要貌;肚子裡無食,沒羞沒臊。

     等俺咽下了最後一口包子,朱八笑眯眯地問: "吃飽了沒有?" 俺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既然吃飽了,就聽俺慢慢道來。

    "朱八耍弄着手中的小刀子和那團螢火蟲,眼睛裡放着綠光,幽幽地說,"咱家看中你爹是個英雄,也許你不記得了,那時你還小,咱家與你爹有交情。

    你爹教會了咱家二十四套貓腔調,讓咱家的孩兒多了一套混飯吃的把戲。

    連這個八月十四花子節,也是你爹幫助咱家出的主意。

    别的咱家就不說了,單沖着你爹他那一肚子貓腔,咱家也要把他救出來。

    咱家定下了一條妙計,買通了縣衙裡的典史四老爺,就是管牢獄那個疤痢眼的雜種蘇蘭通,讓他在牢獄中來一個偷梁換柱。

    咱家已經找好了替死鬼——呶,就是他——"朱八對着一個在牆角上側歪着身子呼呼大睡的叫花子說,"他已經活夠了,相貌與你爹有三分相似。

    他自願替你爹去死——當然了,他死後,咱家和孩兒們會給他立一個牌位,天天用香火供着他。

    " 俺連忙跪起來,對着那條漢子叩了一個響頭。

    俺眼含着熱淚,顫聲說: "大叔,您義薄雲天,舍身成仁,品德高尚,千古流芳,是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漢,用您的死,換俺爹的活,讓俺眉娘心中好為難。

    如果俺爹能夠活出來,俺一定讓他把您編進貓腔裡,讓千人傳誦萬口唱……" 那漢子睜開醉貓一樣的眼睛看了俺一眼,翻了一個身,又呼呼地睡了過去。

     二 傍晚時分,俺從噩夢中醒過來。

    在夢裡,俺看到一頭黑豬斯斯文文地站在通德校場的戲台上。

    黑豬的身後站着俺的幹爹錢丁,戲台當中坐着一個紅頭發、綠眼睛、高鼻子、破耳朵的洋鬼子,他不是那殺了俺後娘、害了俺弟妹、毀了俺鄉親、雙手沾滿了俺東北鄉人鮮血的克羅德還能是誰!正是那仇人相見分少十眼紅,俺恨不得撲上去咬死他,但俺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女子,撲上去注定把命送。

    與克羅德并排坐着的是一個方頭大臉、嘴唇上蓄着八字胡須的紅頂子大員。

    俺一猜就知道他是鼎鼎大名的山東巡撫袁世凱,就是他斷送了戊戌六君子;就是他把山東的義和團殺了個幹幹淨。

    就是他請出了俺公爹老畜生,要給俺親爹施酷刑。

    他用手指撚着胡須尖兒,笑眯眯地唱道: "好一個女中花魁孫眉娘,小模樣長得實在強。

    怪不得錢丁将你迷,連本官見了你,也是百爪撓心怪癢癢。

    " 俺心中暗暗高興,正想跪下替俺爹求情,那袁大人突然變了一張臉,好似那綠色的冬瓜上挂白霜。

    隻見他對着後邊一招手,俺公爹提着浸透了香油的檀木橛子,小甲扛着浸飽了豆油的棗木大槌,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陰一陽,一瘋一傻,來到了黑豬身旁。

    袁世凱瞄一眼錢丁,用嘲弄人的口氣問: "怎麼樣啊,錢大人?" 錢丁跪在袁世凱和克羅德面前,恭恭敬敬地說: "為了明日執刑萬無一失,卑職特意讓趙甲父子在這頭豬身上演習,請大人指示。

    " 袁大人看看克羅德,克羅德點點頭,袁世凱也點點頭。

    錢丁站起來,小跑步到了黑豬前頭,伸手抓住了兩隻獵耳朵,對俺公爹和小甲說: "開始。

    " 公爹将那根還滴着香油的檀木橛子插在黑豬屁眼的上方,對小甲說: "兒子,開始。

    " 小甲側身站成一個八字步,往手心裡啐了一口唾沫,掄圓了油槌,對準了那檀木橛子的尾巴,狠狠地就是一家夥。

    隻見那根檩木橛子呲地一聲就鑽進去了半截。

    那頭黑豬的腰猛地弓了起來,與此同時,它的嘴裡,發出了沖耳朵眼子的嚎叫。

    那頭豬往前一沖,就把錢丁從戲台子上掀了下去。

    俺聽到錢丁落地時發出了響亮的聲音,好像他不是落在了地上,而是落在了一面大鼓上。

    接着俺還聽到了他發出了尖厲的喊叫: "親娘喲,跌死本官了。

    " 盡管俺對錢丁不滿,但畢竟有肌膚親情。

    俺的心中一陣刺痛,顧不上身懷着六甲,縱身跳下戲台,扶起了心上的人。

    隻見他臉色金黃,雙目緊閉,好似小命送了終。

    俺咬他的手指,掐他的人中,終于聽到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金黃的面皮也轉了紅。

    他伸手握住俺的手,眼淚在眼眶子裡打着轉,俺聽到他說: "眉娘啊,你是我心頭最痛的一塊肉,我是死了呢還是活着?我是醒着呢還是睡着?我是人呢還是鬼?" 俺答道:"親親的冤家小錢丁,說你死了吧你還活着,說你醒了吧你還睡着,說你是人吧你還像鬼!" 這時候,戲台上大亂,鑼鼓敲着急急風,貓胡拉着離格龍。

    黑豬腚上插着檀木橛子團團轉,俺公爹和小甲追豬追成了小旋風。

    山東巡撫袁世凱,被黑豬咬斷了一條腿,鮮血淌在了地流平。

    德軍司令克羅德,被黑豬啃去了一半腚,趴在地上亂哼哼。

    這真是大快人心事,除了兩個大災星。

    忽然間,霹雷一聲天地變,袁世凱的腿好好的,克羅德的腚全全的,他們在椅子上坐得端端的,戲台的當中,那黑豬搖身一大變,變成了俺爹老孫丙,趴在地上受極刑。

    隻聽見,槌敲橛子砰砰砰,橛子鑽肉噌噌噌,俺爹喊叫震鬥聾…… 俺的心髒撲通撲通急跳着,冷汗把衣裳都溻透了。

    朱八笑眯眯地問俺: "睡好了沒有?" 俺抱歉地回答:"八爺,不好意思,在這樣的緊要關頭,俺竟然睡着了……" "這才是好樣的。

    這個世界上,但凡能幹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情的人,都是吃得下飯睡得着覺。

    "朱八又将四個賈四家的大包子推到俺的面前,說,"你慢慢地吃着,聽我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對你講。

    今天上午,你公爹削好了兩根檀木橛,知縣帶人在通德校場上豎起了一座升天台,與那戲台遙相望。

    台前搭起了席窩棚,棚前壘起了大鍋竈,一鍋香油翻波良。

    你公爹,老趙甲,你男人,趙小甲,父子-人喜洋洋。

    把橛子放在油鍋裡,煮得十裡路外撲鼻香。

    大鍋裡炸着香油果,小鍋裡炖着牛肉湯,吃得爺兒兩個嘴巴油光光。

    "單等那明天正晌午時到,就把那檀木橛子打進你爹的後脊梁。

    縣衙門前,依然是崗哨林立,戒備森嚴。

    你那個相好的錢丁和袁世凱、克羅德全都不見蹤影。

    我派咱家一個機靈的孩兒化裝成給縣衙送菜的小販,想混到衙門裡去探探虛實,當場就讓德國兵戳了一刺刀。

    看來,從大門是進不去了……"朱八正說得來勁,就聽到廟門外一聲尖叫。

    衆人吃了一驚,看到侯小七的猴子蹿了進來。

    緊随着猴子,侯小七也閃身進門。

    他的臉上,閃爍着光芒,仿佛沾染了許多的月光。

    他搶到朱八面前,說: "八爺,大喜,孩兒在縣衙後邊的陰溝裡蹲了半天,終于等到了四老爺送來的消息。

    四老爺說,讓咱們後半夜從縣行的後牆爬進去,趁着站崗的士兵疲憊困倦,神不知,鬼不覺,偷梁換柱,瞞天過海。

    孩兒順便看了地形,在縣衙後牆裡邊,有一棵歪脖子老榆樹,順着這棵樹,就可以進入縣衙。

    " "猴子,真他娘的有兩下子!"喜色上了朱八的臉,他興奮地說,"現在你們大家,能睡覺的睡覺,睡不着覺的就給我躺着養勁。

    孩兒們出力的時候到了。

    咱家幹成了這件事,就等于操了克羅德的屁眼,讓這些雜種蒙在鼓裡。

    "朱八時着那個躺在席片上,準備着替代俺爹的好漢子說,"我說小山子,你睡得可以了,起來吧。

    師傅準備了一壇好酒,還有一隻脫骨燒雞,師傅陪你吃喝,為你送行。

    你如果覺得委屈,咱家馬上換人。

    其實這是個轟轟烈烈、揚名露臉的事。

    咱家知道你好唱,你是那孫丙的親傳弟子。

    你的嗓子就是那孫丙嗓子的翻版,你的模樣與那孫丙至少也有七分相似。

    孫眉娘你仔細看看,這個兄弟,像不像你的爹。

    "那條漢子懶洋洋地爬起來,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擡起手擦擦嘴上的口水,然後抖擻了一下精神,把一張粗糙的長臉轉給俺。

    他的眉眼與俺爹的眉眼果然有八分相似。

    他的鼻梁也像俺爹的鼻梁是高高的。

    他的嘴巴與俺爹的嘴巴相差甚遠,俺爹的兩片嘴唇是厚厚的,這人的嘴唇是薄薄的。

    俺心裡想如果能把他的嘴唇弄厚點兒,他就活活是俺的爹了,再把他用俺爹的衣裳裝扮起來,就可以瞞得天衣無縫。

     "孩兒還忘了一件要事,八爺,"侯小七有幾分為難地說,"四老爺特别叮囑,要立即轉告八爺,說那孫丙,受審時破口大罵,惹得克羅德惱羞成怒,用手槍把子敲掉了他兩顆門牙……" 所有的目光在一瞬間都投到了小山子嘴上。

    從那兩扇厚厚的嘴唇中間露出來的是一嘴整齊的牙齒。

    叫花子吃鋼嚼鐵,一般地都有一副好牙口。

    朱人盯着小山子的嘴巴,說: "你都聽到了,想想吧,願意就是願意,不願意就是不願意,師傅絕不逼你。

    " 小山子咧開嘴,好像是故意地炫耀他那口雖然不白,但十分齊整的淡黃色的牙齒。

    他微微一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