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回 作嫁固難賣身憐商品 為奴亦樂破産說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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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要做起莊稼來,那是一件多難的事。

    犁耙種籽牲口,不是一文兩文錢就可以辦得起來的。

    他沒有法子,又帶了老小兒女,一共四口,跑到西安城裡來,找我這個無用的伯父,不瞞你先生說我自己也離讨飯不遠,我怎能養他四口人?我就想起你先生是個善人,想來求求你救我一把。

    我又想到空嘴說白話怪難為情的,所以把這點東西送來給你先生,算是自己遮遮臉。

    程先生,你能不能救我這條老命呢?我那侄兒子就是給人去當奴才,他也願意,隻要不餓死就行。

    &rdquo 說着,又離開了椅子,身子向下蹲着,大有要跪下去的意味。

    志前連忙跑上前,兩手将他攙住。

    笑着安慰他道:&ldquo老人家你有話,慢慢地說,不必這樣。

    &rdquo 那老人聽着,才勉強坐下來。

    志前道:&ldquo當奴才,那也不至于。

    你先把你們的痛苦,說給我聽聽,我再替你想法。

    你先說明怎麼種大煙種窮了呢?種大煙,不是發财的事嗎?&rdquo 老人手摸了桌面,好像很躊躇,歎了一口氣道:&ldquo種大煙發财,那是早十幾年的事了。

    現在好一些了。

    早三年,那老百姓全是死路一條。

    &rdquo 志前道:&ldquo你就說說早三年的罷。

    &rdquo 老人道:&ldquo先生,你以為大煙是好種的嗎?說起來,省裡規定了章程,一畝煙,是十塊錢的罰款,但是莊稼人哪止出這些,十五塊的也有,二十塊的也有。

    &rdquo 志前道:&ldquo不能夠吧?據我調查得來的,省裡的的确确,隻收十塊錢一畝。

    &rdquo 老人道:&ldquo這是瞞上不瞞下的事,省裡那會知道?比如說收二十塊錢一畝罷,紳士們得六塊,縣老爺得四塊,交上來的,還是十塊。

    一畝煙攤了二十塊錢捐,掙錢也就有限。

    &rdquo 志前道:&ldquo既是種大煙不掙錢,你們種别的糧食好了。

    &rdquo 老人昂着頭歎了一口氣,手拍了桌沿道:&ldquo我的天,不種不行啦!因為這煙畝罰款,并不是種了大煙才要的。

    由紳士們在沒有下種以前好幾個月,就分派出來哪一家罰煙款多少。

    接着就來預先收去。

    莊稼人錢也出了,不種大煙,款子怎得回頭?莊稼人不見得願種大煙,無非是逼上梁山。

    &rdquo 志前道:&ldquo這話真奇。

    種了煙,罰老百姓十塊二十塊一畝,這還可以說。

    老百姓沒有種煙,怎麼能夠先罰錢?這不是叫了人坐牢,再讓他去犯法嗎?&rdquo 老人連連點着頭,而且還頓了腳道:&ldquo可不就是這樣。

    遇到年成好,大煙收得多,那倒也罷了。

    若是收成不好,做莊稼的人,就要把罰款賠出去。

    我那侄子,就一連賠了兩年罰款,隻好丢了家産不要,趕了一輛車子,出去逃荒。

    先生,你要到北山去(陝西人指關中以北曰北山),就可以碰到這逃荒的車子,車子有的是一頭牲口拉,有些連牲口也沒有,就是人自己拉着。

    衣服、糧食、鍋竈、鋪蓋,走不動路的老婆婆和娃娃,都在車上,中年人就跟了車子走,車子走到那裡人歇到那裡。

    遇到有吃喝的地方,多住兩天。

    遇到沒有吃喝的地方,那就再趕一站,我侄子就趕了這個車子在外面漂流三年。

    &rdquo 志前道:&ldquo他既是漂流在外,家裡的田地還有人耕種沒有呢?不怕别人霸占嗎?&rdquo 老人淡笑一聲,可沒笑出來。

    歎氣道:&ldquo走的人為了免的官府追問,把地契都粘在牆上,那就是說,這些田地房産,全不要了,還怕人家霸占嗎?哪個要種那田地,哪個就先要預備錢去受罰。

    所以我侄子丢了田三年,回來還荒在那裡,并沒有人要。

    也難怪沒有人要,就是他自己,也是不想要的了。

    &rdquo 志前道:&ldquo好在現時已經禁煙了,不會要罰款的了。

    &rdquo 老人道:&ldquo說是這樣說,鄉下人不懂事,他們都上當上怕了。

    因為前幾年,也是常說禁煙的,說是說了,罰款還有人收。

    收了罰款,大家相信就不禁了。

    可是到了大煙花開得很好的時候,來了大批的軍隊,滿鄉把煙苗一收,鄉下人出了罰款,連煙土一錢也得不着,隻有望了地哭。

    所以現在省裡頭,盡管說是真禁煙了,可是老百姓哪裡懂得?種煙有指望的地方,老百姓覺得不禁也好,紳士更是望永遠種煙,好由罰款裡面打回扣。

    因為縣裡罰款,都是由紳士經手分派的,就是紳士不經手,不和他說好,罰款也收不起來。

    至于那些種煙不十分相宜的地方,他們也怕禁煙是假,煙不種下去,或者遲些會來收罰款的,那個時候,種煙來不及,罰款一個少不得,不也是死嗎?所以老百姓倒怕聽禁煙這句話,這年頭,作百姓實在可憐,比如說:跟着你先生面前,無論做份什麼事,也不會着慌少飯吃,更也不會受氣,所以我說替我侄子找個奴才當,他也是願意的。

    &rdquo 說着,這老人顫巍巍地站起,又想跪下去。

    程志前大為感動,兩行眼淚,也幾乎是要搶着流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