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回 鬼載一車關中來遠客 家徒四壁渡口吊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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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屋頂上的屋梁,用車子推了,送到城裡去賣。

    拆屋梁賣,那是鄉下人最後的一着棋,賣了就逃荒去了。

    村子裡走一家就拆一家。

    有的人來不及拆,早走了,事後也有人代辦,所以村子裡常常變成隻有牆沒有屋的怪現象。

    為了這件事,陝西人對于古書上形容窮人窮到家徒四壁這句話,來了一個莫大的證明。

    真正家裡隻有四堵光壁子了。

    &rdquo 程志前道:&ldquo真有這樣苦!現在離十八年大旱,也有六七年了,怎麼還沒有恢複過來?&rdquo 常秘書道:&ldquo談何容易?&rdquo 說着,又搖了兩下頭道:&ldquo這也不是三兩句話說得盡的。

    &rdquo 張介夫聽了,心想,若是這種情形,還是在省城裡找一個位置罷,外縣恐怕太苦。

    李士廉也心想,地方這樣窮,老百姓決不吃葷,抽煙吃酒,大概也随便,屠宰稅,煙酒稅,大概都沒有什麼出息。

    程志前聽說農村這樣苦,格外注意沿路情形,張李二人也各因觸景生情,各有各的心事。

    那位奉陪的常秘書,也不便多言,在大家默然無語的當兒,汽車穿過了一個寨子,在這寨子裡,也有幾家是家徒四壁的。

     但是在李士廉眼裡,卻有一件特别感興趣的,就是兩處拆了屋頂的人家中間,還存留着黃土牆帶木闆門的屋子,那木闆門上挂了一塊牌,正是某省某縣某區煙酒征收分處的一塊木牌子。

    他情不自禁地咦了一聲。

    他心想,煙酒稅尚是大有可為。

    可是他這個咦字,已經驚動了全車的人。

    程志前道:&ldquo李先生有什麼感想?&rdquo 李士廉道:&ldquo我覺得在比較熱鬧的地方,還有這樣的人家,他處可知了。

    &rdquo 常秘書道:&ldquo别看這裡荒涼,據說是秦國的都城附近,幾千年前,秦始皇會在這裡統一了中國,築下了萬裡長城。

    說句今不如古,倒也真不是開倒車。

    &rdquo 程志前道:&ldquo秦都鹹陽。

    這就到了鹹陽了嗎?&rdquo 常秘書道:&ldquo你看,那不是鹹陽古渡?&rdquo 說話時,汽車翻過了一個小坡,走上了黃泥灘上。

    前面果然有條河,水色黃黃的。

    在河那邊西南角上,有半圈子黃土城,在臨河的這一面,土牆上撐出兩個瘦小的箭亭,一高一矮,一遠一近,相映成趣。

    汽車一直開到河邊,看水流倒是很急。

    河岸上,泊了四五隻渡船,樣子很古怪,沒有蓬是平面,上面可以渡車輛騾馬。

    頭和艄,都是方的。

    若不是船艄稍微高一點,正象一隻加大的方頭鞋子。

    有隻較大的渡船,由那邊過來,已靠了岸,船面上停了兩輛轎車,還有四五付擔子,其中有個十六七歲的姑娘,穿了件直條子藍布短夾襖,耳上挂了兩個銀質圈圈,分明是鄉下女子,卻又剪了頭發。

    他看到這邊這輛汽車,是轎式的,和大路上跑的貨客車不同,隻管張望。

    偶然看到程志前也在打量她,這才低頭走了。

     這邊的汽車,在兩條跳闆上,另外開上了一隻渡船,大家也跟了上去。

    船艄上高懸着一顆彎木料做的催艄橹,當了尾舵,一個老者扶了。

    此外三個人,各拿了一根彎彎曲曲的木料在那其長三尺的艄上,來回走着撐。

    此外有兩個人,脫得赤條條,跳在水裡,扶了船頭進行,那二人有時上船,對了大衆,卻也并不介意。

    常秘書笑道:&ldquo這裡就是渭水了,姜子牙吊魚,就在上流。

    對面岸上,有塊木牌坊,寫了鹹陽古渡四個字。

    &rdquo 程志前笑道:&ldquo我想這渡船,由秦始皇的時候起,直到現在,也許還保持着那種作風。

    對于這個古字,是可當之無愧的。

    汽車坐了這渡船過河,這極新的還得仰仗了這極舊的,想一想,真有趣。

    &rdquo 大家都笑了。

    人在船面上說笑着,看看鹹陽古城,渭河古水,望兩岸平原無邊,隻是那無古今的太陽照着,卻也讓人生出一番感慨。

    這渡船在水上是麻煩了四十分鐘,才到了彼岸。

    汽車登了岸,繞過了鹹陽北邊半角土城,向北飛跑。

    這裡已慢慢地到了高原,向前看看,隻覺平地遠遠高上去,常是在平原中間,湧起幾個大土堆。

    據常秘書說,那都是周漢以來的古墳。

    墳前不但沒一棵樹,連一片青草也沒有。

    程志前不覺歎一聲道:&ldquo莫謂秦無人,天實為之,謂之何哉?&rdquo 常秘書就是本省人,聽他這話,和陝西人表示同情。

    而且用成句,又非常渾成。

    便拱拱手道:&ldquo我這裡替陝西人謝謝了。

    &rdquo 程志前道:&ldquo并非我胡亂恭維陝西人,我想到大自然的力量,不容易抵抗,越覺得秦國人以前真有魄力,怎麼會以這裡為基礎,并吞六國了呢?&rdquo 除了李士廉,對周秦故事,連汽車夫都懂一點,同時玩味起來,都覺秦始皇雖是暴君,魄力可真大,于是一緻地贊歎着。

    說時,車輪子忽然洩了氣,汽車夫下車打氣,大家也下車散散步。

    路邊上正有個堡子,有個白須老人,靠了堡門,坐在地上。

    常秘書走向前道:&ldquo老漢,這叫啥地方?&rdquo 那老人道:&ldquo這裡是個空寨子,沒有水喝。

    &rdquo 說着,他扶了壁子,戰戰兢兢站起來。

    大概他耳聾,所答非所問。

    程志前正因為是個空堡子,倒要進去看看。

    于是先在前面走,探進這堡門去。

    這堡子土牆倒整齊,可是這門,就剩了個土圓洞,半片木頭沒有。

    進得堡子去,倒有一條直路,兩邊盡是人家。

    然而這人家全是家徒四壁的,胡亂在牆中間圈地裡種了些糧食。

    走到堡子中間,乃是個十字路,四周一看,東西南北全是橫七豎八的土牆。

    不但沒人影,連人聲也聽不到,那矮牆縫裡,整叢的青草,兩個黃毛長耳兔子,聽了生人說話亂竄着走了。

    常秘書道:&ldquo沒有這兩個小生物,倒還罷了,有了這兩個小生物,更覺凄涼了。

    說起來,這是秦始皇的故都,我們這後人真慚愧。

    &rdquo 說着,扭着頭四處看。

    程志前道:&ldquo這是那話,天實為之,謂之何哉了。

    &rdquo 李士廉這時,也不覺有動于中,便問道:&ldquo常秘書,這堡子裡雖沒有人家,地還是種的,老百姓分明還在附近,有沒有區長堡長呢?&rdquo 常秘書道:&ldquo大概有的吧?&rdquo 李士廉道:&ldquo有堡長那也罷,堡子再荒涼些,也不相幹。

    &rdquo 程志前道:&ldquo李先生這話怎講?有堡長就可以救荒嗎?&rdquo 李士廉道:&ldquo不是,你看,整個村莊無人,官廳攤起捐稅來,怎辦,有了堡長,那不要緊,找到堡長,惟他是問,捐稅自然有法可收了。

    &rdquo 他這個發明,大家聽着,都愕然起來! 這一行遊曆周陵的人,不曾見到先民偉大的規模,首先所見到的,就是這廢墟似的村莊,大家都覺得有幾分不快。

    不過張介夫李士廉二人的目的,和其他的遊曆家不同。

    他們因為這輛汽車是教育廳的,而且還有一個秘書同路,假使因為秘書的關系,認識了教育廳長,又因為教育廳長的關系,認識了财政廳長和民政廳長,就是一條找差事的路子。

    作官的人,講個有機會就進行,等到進行的路子擴大了,誰都會來鑽營,那就晚了。

    所以他二人雖是滿心懊喪着,可也不肯在口裡說出來,跟着别人在這個荒墟裡走了一個圈子,然後出莊去。

    李士廉究竟老實一點,他覺得這個秃牆林立的莊子,沒有什麼好看,走到汽車邊,手扶了汽車門,就打算一腳踏上車去。

    不想回頭來看表,其餘三個人,都是走一步,回頭向莊子裡看上一眼,倒好象有些留戀似的。

    李士廉以為同行中還有一個秘書呢,自己不應該這般大模大樣,就先行坐上車去。

    于是也閃到一邊,向莊子裡看看。

    張介夫恐怕他會感到無聊,就故意向他談話到:&ldquo李先生,你對于這樣荒蕪的情形,有什麼感想?&rdquo 李士廉恰是不曾領悟到一般人的意思,最後還應當和老百姓歎惜兩聲的,就率然地答道:&ldquo我很佩服這裡的征收人員,在這種不毛之地,怎麼還能夠征收各種稅款呢?&rdquo 張介夫首先覺得他的話有些不妥當,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