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回 鬼載一車關中來遠客 家徒四壁渡口吊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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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西公路,由潼關縣的西關外,開始向西發展。

    在平原上,遠遠看到一叢黃霧,卷起兩三丈高,滾滾向西而去,這便是在路上飛跑的汽車卷起來的路面浮土。

    路上的塵土,終日的卷着黃霧飛騰起來,那便是暗暗地告訴我們,由東方來的汽車,一天比一天加多。

    這些車子,有美國來的,有德國來的,也有法國或其他國中來的。

    車子上所載的人,雖然百分之九十九是同胞,但都是載進口的貨。

    國貨差不多和人成了反比例,是百分之一二。

    那些貨大概是日本來的,英國來的,或者美國、俄國來的。

    總而言之,十分之八九,是外國來的。

    這種趨勢,和潼西公路展長了那段西蘭公路,将來還要展長一段蘭迪公路一樣,是有加無已的。

    這公路上,有輛德國車子,開着每小時三十個買爾的速度,卷起黃土,向前飛奔。

    這車子和公路上其他車子一樣,是人貨兩用的。

    司機坐位上,坐了一個司機,和兩個德國人,那是特等包廂。

    後身是載貨車身,車上堆了幾十箱汽油,汽油箱上堆了箱子、網籃、行軍床,甚至乎裝上幾百瓶啤酒的大木闆箱子,層層疊起,堆成了個小山。

    這貨物堆上,坐着四個人,都是同胞,兩個是天津人,是和前面那兩個德國人當夥計的。

    他們很熱心他們的職務,幫着德國人發展商業。

    一個叫趙國富,一個叫王老五。

    還有兩個人,一位是浙江人,到陝西來找工作的,卻沒有指定要幹何事。

    他叫張介夫。

    一個是江蘇人,說一口上海話,是來想辦稅務捐局一類差事的,他叫李士廉。

     這是德國商人自用的車子,本來是不搭客的。

    那汽車夫在潼關對德國人說,這兩個人是公路上的。

    你既然是到西北來做汽車生意,怎好不聯絡他們?德國人一想,帶兩個人到西安去,車子也不會多消耗一斤油,有的是地位,就答應了作個順水人情。

    汽車夫又對張李二人說:你若是打票搭客車去的話,每人要六塊錢,搭這車子去,每人三塊錢得了。

    公路上有人查問,我們這裡有外國人,我說一聲一家公司的就過去了。

    這二位為了可省半價,也就跟了這貨車,坐着這最高級的座位前去。

    這位李士廉先生,雖然在江蘇内地,包辦過印花稅,當過警佐,但是在上海的日子為多,生平哪裡吃過這樣的苦。

    人坐在木箱子縫裡,一卷鋪蓋上,車子飛跑,人是前後左右亂晃,這若摔下車子去的話,不死也要去三分之二的命。

    自己不敢伸直腰,兩手抓住前面一隻網籃,死也不放。

    上面一點遮蓋沒有,那三月裡太陽,已相當的猛烈,頭上雖戴了氈帽,隻遮得住半邊臉,這還罷了,隻要車子偶然停一停,或者由快略微變慢些,那四個車輪子卷起來的黃土,随着風勢,不分耳目鼻口,袖口領圈,如撒網倒水一般,向人身上撲來。

    他也知道西北是重樸實的,在綢夾袍子外,罩了一件藍布大褂。

    可是在撒過黃土之後,藍布大褂立刻就變成灰布大褂了。

    他正惹了一身灰,在衣袋裡抽出一條白手絹,滿身撣灰。

    那個天津人王老五看到,就向他道:&ldquo你何必撣灰,汽車不到站,這土總是要刮的。

    &rdquo 李士廉道:&ldquo這樣的公路,真是好笑,比我們江蘇的土路都不如。

    &rdquo 王老五道:&ldquo這就很好了。

    以前公路沒有修好,火車又隻通到觀音堂,你假如要到西安去,在觀音堂就要改坐騾車。

    天晴呢,也得走七八上十天。

    若是不巧碰到了雨,那可了不得,你就走一個月,也許還不能夠走到,你看,那大車,是怎樣的走法?&rdquo 他們在這裡說着話的時候,那公路外面的大車路上,正有兩輛大車走着。

    每輛車是兩頭騾子同拉,在那車轍排列着幾十條的路面上,歪歪倒倒,牲口聳了耳朵鑽着頭拉了走。

    趕車子的人拿了一根四五尺長的鞭子,在車邊慢慢的跟着,口裡嘟哇嘟哇不住亂叫。

    張介夫道:&ldquo若是坐這種車子走長路,急也會把人急煞。

    我一到潼關,看到電燈也沒有,我就大為掃興,我到西安去看看,若是住不慣,我就不要找差事了,回家吃老米飯去。

    &rdquo 趙國富在旁邊插言道:&ldquo巧啦!西安城裡就沒有電燈。

    要想圖舒服,到西邊來,那是不行的。

    你看人家外國人,真肯幹,叫咱們不能不佩服。

    汽車路還沒有通,人家先就來了。

    &rdquo 李士廉道:&ldquo外國人到了西安,住在哪裡,城裡也有洋式的旅館嗎?&rdquo 王老五笑道:&ldquo西安城裡,哪兒找洋式旅館去?&rdquo 張介夫道:&ldquo聽說有家小西天,是最好的旅館,那裡究竟怎麼樣?&rdquo 王老五操着天津話道:&ldquo好嗎!要吃嗎都有。

    &rdquo 李十廉道:&ldquo西天是極樂世界,叫仔小西天,總也應該呒啥。

    &rdquo 他聽說有好旅館可住,心裡比較得踏實一點,把他的蘭青官話,忽然忘卻,高興之下,将上海話也說出來了。

     隻有張介夫懂了,他答道:&ldquo随便怎樣好,沒有電燈,總是一個缺點。

    &rdquo 王老五道:&ldquo下半年火車也就通了。

    到了那個時候,自然會有電燈。

    &rdquo 李士廉聽了這話,忽然興奮起來,也忘了他身上有土了。

    便向張介夫道:&ldquo我在潼關就想到了一件買賣可做。

    若是如今就動手,一定可以發财。

    &rdquo 張介夫聽到說有發财買賣,也就随着注意起來。

    問道:&ldquo你說是什麼生意呢?&rdquo 李士廉道:&ldquo我在潼關的時候,聽到那裡人說,火車站旁邊,原來是一片空地,自從火車到了,那裡立刻變成了一條街了。

    這不用說,現在地皮的價錢,要比以前貴上好幾倍。

    現在趁着火車沒有通,我們趕快在西安火車站附近,買上幾塊地皮,擱下個周年半載,火車到了,那就可以對本對利,我想這個生意,最靠得住了。

    &rdquo 張介夫道:&ldquo這件事那個想不到?我有一個朋友,在去年他就買下了好幾千塊錢地皮。

    &rdquo 李士廉道:&ldquo在去年就買了,你這朋友眼光真遠。

    &rdquo 張介夫還不曾答話呢,那王老五突然插嘴喊着道:&ldquo低頭低頭,快些低頭。

    &rdquo 張李雖然已經聽到他在喊,依然還有些莫名其妙。

    也不容他們再向什麼地方觀察,這車子早已鑽到一叢柳樹下面。

    張介夫坐得矮一點,不過是柳樹葉子拂着臉。

    李士廉大半截身子都在柳樹枝裡面,所幸他是倒坐着的,将臉躲開了樹枝,除掉背上,讓樹枝重重地挂了一下而外,便是那頂由上海戴着不遠千裡而來的氈帽,卻讓樹枝挑出去好幾十丈遠。

    李士廉頃刻之間,幾下受傷,倒有些張慌失措。

    頭上的帽子,雖是挑到很遠去了,自己并不知道。

     等到自己回味過來,偏是一大截路,正是又直又平,五分鐘的工夫,早跑出了六七裡路。

    他叫道:&ldquo哦喲!我帽子丢了,把車子停一停罷。

    &rdquo 趙國富道:&ldquo外國人坐在前面,哪個叫得住停車子?&rdquo 李士廉道:&ldquo外國人怕什麼!我在上海,整天看見外國人。

    在租界上,也隻有對英國人美國人法國人,外交不大好辦。

    若是白俄,就可以和他開玩笑。

    德國人現在沒有勢力了,怕他作什麼?&rdquo 趙王二人,都是和德國人作夥計的,聽了這話,很是不服氣。

    但是自歐戰而後,德國人在中國實在沒有什麼勢力了,這又如何能否認他的話?于是王老五由側面進攻,問道:&ldquo假如遇到日本人,也敢和他開玩笑嗎?&rdquo 李士廉道:&ldquo除非是在上海虹口遇到他們,由他猖狂。

    若是在法租界遇到他們,量他也不敢怎樣?&rdquo 這一篇外交通論暢談而後,車子是走得越遠,他那一頂帽子,也就隻好白白犧牲,不去管了。

    但是他被王老五這樣暗損了幾句,知道他是捧德國人,心想這兩個人的思想,充其量,真可以作漢奸。

    活活兩個勢利鬼。

    王老五也想着,這樣的冒失鬼,也要到陝西來找差事。

    假如他真在陝西弄到了差事的話,那個地方,一定是天高三尺。

    于是彼此互相用冷眼看上一下,都靜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