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嶺者 | 沈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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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高媽知道煤藏在什麼地方，高媽可沖水去了&mdash&mdash這真是個新奇玩意兒，吓，這全是為了那個花子！
&ldquo真奇怪！&rdquo柴先生皺着眉嘟哝着。
他自己也摸不清&mdash&mdash剛才怎麼會有這麼個好興緻把個花子引進門來，還叫沖開水給他泡飯吃。
打個呵欠咂咂嘴，他打算上樓去睡覺。
可是他兩腿沒動一動：他一上樓去，這兒就隻有那花子，那靠不住。
&ldquo這倒黴的花子！&rdquo他用拳頭在沙發上搥一下，他自己的屁股就給震得一蕩。
接着他趁着這一彈的勁兒站起來把大氅披上身。
他老實想發一下脾氣，可是咬一咬嘴唇又給忍住了。
柴先生就是這一樁頂好：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可不使性子的。
&ldquo嗯，哼。
&rdquo 鼻孔響了幾下，就跨起腿子踱起來。
皮鞋踹在紅漆地闆上，發出空洞的響聲，在深山裡似的。
他定一定心，打算想些得意的事，譬如餘主任&hellip&hellip 一提到餘主任&mdash&mdash他嘴角就得拉開點兒來挂着微笑：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可是這回他沒笑：嘴角硬得鋼條似的怎麼也拉不開。
他隻輕輕噓了一口氣，身子打轉&mdash&mdash一眼又瞅見廚房那邊。
&ldquo麻煩！哼，真是&hellip&hellip&rdquo 他又打了個呵欠，把兩個膀子伸了一伸。
他什麼得意的事也想不上，頂好隻要往床上一倒，拿本書看看，讓自己睡覺。
他就在客廳門口站了會兒，瞧着那個花子，接着把眉毛緊緊地皺了起來，右手在自己大腿上一拍。
&ldquo真倒黴！&rdquo 太太今晚不回來。
還有呢，這花子待在廚房裡叫他不放心上樓去&hellip&hellip高媽怎麼還沒來？ 那花子把臉埋在兩隻手裡，似乎睡着了。
可是柴先生的聲音一響到客廳門口，他就擡起腦袋來，拿手撐在地下，哆嗦着站直了身子。
柴先生吃了一驚：不知道那花子要幹什麼。
柴先生率性往前面走了兩步，站到廚房門口。
花子顫着嘴角，柔柔地把身移前了幾步，突然倒下去跪着。
那張瘦得不成人樣的臉子上滾着兩條眼淚，嘴唇也哆嗦得厲害起來：&ldquo活菩薩&hellip&hellip活菩薩&hellip&hellip老爺這麼好心&hellip&hellip&rdquo 這家夥顯然是太激動，說得上氣不接下氣的。
他剛才在外面給凍得腦筋都僵了，這會兒才記起世界上有柴先生這麼個好人，他就趁這機會表白他的感激。
廚房裡那盞電燈雖然隻有十支光，柴先生到底也瞧明了那花子是怎麼個模樣。
那張瘦臉髒得發灰，許多皺紋打着結。
身上那件衣破得像挂着流蘇，還糊着許多黑東西，這件衣也許是夾的。
腿上可隻有一條單褲，開了幾個大洞。
露出灰色的腿肚子。
頭發有兩寸來長，一根根直豎着，刺猬似的。
有幾根還沾着些黃東西，說不定是些膿血；他額頭上正長着一顆什麼瘡。
柴先生退了一步，他怕那花子身上有虱子掉下來。
并且額頭上那顆什麼瘡&mdash&mdash說不定是梅毒。
那個花子可爬了起來，往柴先生跟前進了一步。
腿子站不直，膝踝是彎着的。
背駝得像個猴子。
兩手微微向前伸着抖着，似乎想把柴先生摟抱起來。
嘴裡顫聲說着，感動地哭着。
&ldquo我沒有讨過飯&hellip&hellip我找不到工&hellip&hellip流氓不準我讨飯，打我&hellip&hellip老爺真是活菩薩&hellip&hellip&rdquo &ldquo好了好了，别說了罷！&rdquo 柴先生一掉轉身子就往客廳裡走。
他真的想發作一下，可是到底忍住了，隻咬着嘴唇，鼻孔裡猛地吹了一口氣。
然後把自己身子摔到沙發上&mdash&mdash屁股給彈得跳了一跳。
&ldquo真讨厭！&rdquo 他皺着眉移動幾下臉子。
他想着覺得奇怪：世界上一些沒用的家夥盡是來麻煩别人。
三天沒吃飯，哼！這種人還能養活老婆女兒麼！這麼活着有鳥用！嗯，可是這些家夥偏偏不肯死，倒拼着這條性命來犯法：土匪，強盜，還有就&hellip&hellip 他站了起來，搓搓手，又把爐蓋揭開來瞧了瞧：裡面有氣沒力地映着紅光，有幾塊煤已經成了白灰。
&ldquo高媽還不回來，還不回來！&rdquo 都是那個倒黴的花子！那家夥&hellip&hellip那家夥&hellip&hellip哼，他剛才躲在外面牆邊，也許就不懷好意&mdash&mdash想剝别人豬猡，再不然就，偷東西&hellip&hellip 柴先生又坐了下來，眼睛盯着那個爐子。
他想：布施這種人也許不算白費，不然的話&mdash&mdash他家裡說不定會被那花子搶走什麼東西。
這種家夥隻要有點飯吃，就不至于去當土匪當強盜的。
&ldquo唔，怪不得有人提倡什麼人道主義哩。
&rdquo 于是他掏出一本小冊，拿派克自來水筆記着日記。
&ldquo餘今日做一善舉&hellip&hellip&rdquo 這麼開始了一句，他就把筆抵在腮巴上想了會兒。
他自己也摸不清&mdash&mdash剛才怎麼會有這麼個好興緻把個花子引進門來，還叫沖開水給他泡飯吃。
打個呵欠咂咂嘴，他打算上樓去睡覺。
可是他兩腿沒動一動：他一上樓去，這兒就隻有那花子，那靠不住。
&ldquo這倒黴的花子！&rdquo他用拳頭在沙發上搥一下，他自己的屁股就給震得一蕩。
接着他趁着這一彈的勁兒站起來把大氅披上身。
他老實想發一下脾氣，可是咬一咬嘴唇又給忍住了。
柴先生就是這一樁頂好：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可不使性子的。
&ldquo嗯，哼。
&rdquo 鼻孔響了幾下，就跨起腿子踱起來。
皮鞋踹在紅漆地闆上，發出空洞的響聲，在深山裡似的。
他定一定心，打算想些得意的事，譬如餘主任&hellip&hellip 一提到餘主任&mdash&mdash他嘴角就得拉開點兒來挂着微笑：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可是這回他沒笑：嘴角硬得鋼條似的怎麼也拉不開。
他隻輕輕噓了一口氣，身子打轉&mdash&mdash一眼又瞅見廚房那邊。
&ldquo麻煩！哼，真是&hellip&hellip&rdquo 他又打了個呵欠，把兩個膀子伸了一伸。
他什麼得意的事也想不上，頂好隻要往床上一倒，拿本書看看，讓自己睡覺。
他就在客廳門口站了會兒，瞧着那個花子，接着把眉毛緊緊地皺了起來，右手在自己大腿上一拍。
&ldquo真倒黴！&rdquo 太太今晚不回來。
還有呢，這花子待在廚房裡叫他不放心上樓去&hellip&hellip高媽怎麼還沒來？ 那花子把臉埋在兩隻手裡，似乎睡着了。
可是柴先生的聲音一響到客廳門口，他就擡起腦袋來，拿手撐在地下，哆嗦着站直了身子。
柴先生吃了一驚：不知道那花子要幹什麼。
柴先生率性往前面走了兩步，站到廚房門口。
花子顫着嘴角，柔柔地把身移前了幾步，突然倒下去跪着。
那張瘦得不成人樣的臉子上滾着兩條眼淚，嘴唇也哆嗦得厲害起來：&ldquo活菩薩&hellip&hellip活菩薩&hellip&hellip老爺這麼好心&hellip&hellip&rdquo 這家夥顯然是太激動，說得上氣不接下氣的。
他剛才在外面給凍得腦筋都僵了，這會兒才記起世界上有柴先生這麼個好人，他就趁這機會表白他的感激。
廚房裡那盞電燈雖然隻有十支光，柴先生到底也瞧明了那花子是怎麼個模樣。
那張瘦臉髒得發灰，許多皺紋打着結。
身上那件衣破得像挂着流蘇，還糊着許多黑東西，這件衣也許是夾的。
腿上可隻有一條單褲，開了幾個大洞。
露出灰色的腿肚子。
頭發有兩寸來長，一根根直豎着，刺猬似的。
有幾根還沾着些黃東西，說不定是些膿血；他額頭上正長着一顆什麼瘡。
柴先生退了一步，他怕那花子身上有虱子掉下來。
并且額頭上那顆什麼瘡&mdash&mdash說不定是梅毒。
那個花子可爬了起來，往柴先生跟前進了一步。
腿子站不直，膝踝是彎着的。
背駝得像個猴子。
兩手微微向前伸着抖着，似乎想把柴先生摟抱起來。
嘴裡顫聲說着，感動地哭着。
&ldquo我沒有讨過飯&hellip&hellip我找不到工&hellip&hellip流氓不準我讨飯，打我&hellip&hellip老爺真是活菩薩&hellip&hellip&rdquo &ldquo好了好了，别說了罷！&rdquo 柴先生一掉轉身子就往客廳裡走。
他真的想發作一下，可是到底忍住了，隻咬着嘴唇，鼻孔裡猛地吹了一口氣。
然後把自己身子摔到沙發上&mdash&mdash屁股給彈得跳了一跳。
&ldquo真讨厭！&rdquo 他皺着眉移動幾下臉子。
他想着覺得奇怪：世界上一些沒用的家夥盡是來麻煩别人。
三天沒吃飯，哼！這種人還能養活老婆女兒麼！這麼活着有鳥用！嗯，可是這些家夥偏偏不肯死，倒拼着這條性命來犯法：土匪，強盜，還有就&hellip&hellip 他站了起來，搓搓手，又把爐蓋揭開來瞧了瞧：裡面有氣沒力地映着紅光，有幾塊煤已經成了白灰。
&ldquo高媽還不回來，還不回來！&rdquo 都是那個倒黴的花子！那家夥&hellip&hellip那家夥&hellip&hellip哼，他剛才躲在外面牆邊，也許就不懷好意&mdash&mdash想剝别人豬猡，再不然就，偷東西&hellip&hellip 柴先生又坐了下來，眼睛盯着那個爐子。
他想：布施這種人也許不算白費，不然的話&mdash&mdash他家裡說不定會被那花子搶走什麼東西。
這種家夥隻要有點飯吃，就不至于去當土匪當強盜的。
&ldquo唔，怪不得有人提倡什麼人道主義哩。
&rdquo 于是他掏出一本小冊，拿派克自來水筆記着日記。
&ldquo餘今日做一善舉&hellip&hellip&rdquo 這麼開始了一句，他就把筆抵在腮巴上想了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