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 | 蕭乾

關燈
去了。

    自己還似乎帶着害羞的心情,在臨死以前把枯瘦成一層薄皮的身子,隐藏在一片殘葉底下。

    活着的六條,因為葉子早已吃盡,也不大有生氣了。

    看見我來,有的擡起頭來作着向我乞憐的神氣。

    孩子,這不是我的能力,我變不出桑葉來呵!有的,多半就是那最健壯倔強的,忍耐在匣的一角,等待豐年或死亡。

    我愛它,為那怪樣子,固執着充好漢子似的,堅持着它的生命。

     匆忙洗好臉,就下山為這些饑兒辦給養去了。

     既受過一次教訓,這一來就買了一大包桑葉。

    選嫩的洗了一些,散堆在孩子們的身上。

    立刻,像埃及的五個豐年一樣,孩子們都高興了起來。

    一個個由蓋着的葉下鑽出黑喙的頭來,各抱一個緣角,沙沙地吃起來了。

    這頭一嘴一嘴地吞,那頭的嘴往上一撅,就撅出一塊青黑的糞蛋來。

    吃得那麼痛快,再也記不起和他們同來而死在饑荒裡的弟兄。

     天天我嚓嚓地在桌上寫,他們哥兒六個沙沙地在我床上的小樂園裡吃。

    我每天做完了人家的教師,轉來再做他們的糞夫。

    碧綠的葉素通過那皎白的軀體都凝成豆蔻的碎粒。

    我為它們換掉葉子,又看着它們眠起,到後來,那長長的身子就愈變愈透明,透明得像一個曠世弦樂家的手指。

    一股青筋,絮雲似的在脊背上遊來遊去。

    我疑惑那就是我所不懂的潛伏在詩人魂中的靈感。

     幾天後的一個早晨,當我照例走到匣前查看時,看到的卻是非照例的奇事。

    一個淺黃色的蠶躲在匣的犄角,如歐洲中古弦樂手彈月牙琴似的斜斜地織起絲網來。

    呵,蠶吐絲,蜂釀蜜。

    聖人的話不假。

    我趕緊派大師傅給對面的梅捎了個信去。

    她喘着氣就蹦了進來&mdash&mdash像剛穿好了衣服,就等吃完稀飯上學去。

    梅高興地拍起手來。

    &ldquo匣子是我的呀!&rdquo梅高興地說。

    她記起頭一堂是陳老師的黨義,把聽黨義同欣賞這小生物算算,索性不去了。

    于是我們就商量起叫它在哪兒留下這點生命的痕迹呢?忽然,機靈的梅說,我們背着娘在西禅寺照的相呢?好不好叫他們爬到上面去做點事情,織成一幅絲像?主意不錯,而且也解決了我的蠶她的匣的難題。

     于是她就一腿跪在椅子上,摘下靠窗壁上的鏡框,匆忙地扯出嵌在裡面的合照。

    我高興時總愛逗人。

    這時又忍不住用初級的閩腔罵她二百五了。

    她笑着把蠶由它自織的羅網裡掏出來,用食指輕輕地,以母親似的溫愛,撫了一下那小蟲的肚腹,嬌聲說:&ldquo小寶寶,好好地做!&rdquo然後仔細地放到相上。

    回過頭來半笑半愁地憐惜那點浪費了的絲絡。

     兩天裡,六條成熟的生命,都走盡了他們在綠園裡争逐的途程,陸續地施展起一輩子的抱負了。

     從此,桑葉在我這兒失卻了其寶貴。

    我的工作也由糞夫而升為監工了。

    一切,我都像靠田吃飯的農夫或靠兒養老的父親一般甘心情願地去勞作。

    為了怕孩子們在這好容易才得梅的同意照成的相上拉尿,我得随時精心地照顧。

    經驗賜給了我一條定律:隻要這東西後部一撅,就趕緊把它捏到外面;雖然多少次捏錯了,狠心地硬由他嘴裡扯出長長的閃光纖細的絲緒。

    有時竟會扯斷了,害得它毫無主宰,怔忡好半天,才不知由哪點兒的啟發又續上端頭。

     這工作實際是兩個人負的責。

    梅一下學,我就該休息了。

     吐絲的蠶和吃葉的蠶可不同了。

    如果每條生命都有它發展的階段,那我可以說,當蠶幼少的時候,實在常常可以看得出它那腼腆羞澀處。

    中年它像&ldquo人家人&rdquo,外貌規矩,食物卻不必同家中人客氣。

    及到壯年,粗大的頭,粗大的身子,和運行在粗的身子裡的粗大的青筋都時刻準備反抗。

    握到手裡,硬得不服氣得像尾龍門的鯉魚。

    若是由它嘴裡奪去它正咬着的葉子時,它會拼死地追,直追到嘴裡才肯幹休。

    它愛競争,縱使葉子有敷餘,競争也還是免不掉的事。

    如今,這暮年的蠶可不然了:身子柔軟得像一泡水,黃而透明得像《釣金龜》裡喊&ldquo吾兒&rdquo的老旦。

    那麼龍鐘,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