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路上 | 李輝英

關燈
下,老伴也不再說什麼,就往屋外走去,于是兩口子又在太陽底下開始消耗老力了。

     天真是熱,仿佛特意向他們兩個老年人示威似的,盡管放散着灼灼的熱氣,熱的兩口子出了幾身大汗,連短褲褂都濕得粘在肉皮子上,呼呼的氣喘了大半天,才把棚布搭上一半。

     &ldquo歇歇罷。

    &rdquo 實在累得不能支持了,王老頭覺得再也不能繼續工作,才有這個提議。

     老伴卻是一肚子的剛強。

    依她的性子,恨不得一口氣上完了棚布才好。

    不過終究支持不住了,到後仍不得不聽從他的話,歇下了手腳。

     &ldquo歇歇就歇歇罷。

    &rdquo 答應着王老頭的話,然後又像不信任似的說:&ldquo老了,不行了;怎麼老了不能做事了呢?&rdquo 王老頭沒有答言,懶懶地走到井台那裡去打水,再用面巾沾着井水擦那滿臉滿身的汗水,然後,把濕過的面巾又帶回給他的老伴用了。

     &ldquo怎麼就這樣熱呢?年頭一年比一年荒亂,天氣也像一年比一年熱,咱年輕時哪是這樣!&rdquo 她一邊擦着汗,一邊不勝今昔地說着憤慨話。

     &ldquo别提從前了,從前咱們還沒有這樣窮呢,從前還沒有胡子呢,從前也沒有日本兵呀!&rdquo 他這麼說完,就陪着老伴一齊坐在搭好的半面棚布下乘着蔭,躲避着天上火熱的太陽,人顯得又懶散又疲倦。

     沒有風吹來,河邊的樹林倒垂着枝葉一動不動。

    狗閉着眼睛在打盹,鴨子也隻知道長時間把身子浸在河水裡,懶得叫上一叫,悶熱,沉靜,占有了這附近一帶的地方。

     這麼熱的天氣,不知止住了多少行路人的腿。

    路人們,不知是天熱或是還有别的緣故,讓王老頭來比較比較,的确一年比一年少下去了。

    那應該埋怨火車,火車道沒有修成的時候,這條大驿路哪一天也不缺乏車輛與過客;現在的大驿路,變成冷清的僻路了,比以前不知差了多少倍。

    要不然就是荒亂年頭住了行人的腿,就以他開的這個買賣來論,今天是開着,營業着,但說到明天能否再繼續營業,那就沒有人敢下斷言了;胡子,日本兵,腳步一踏上地面,什麼都會變了樣,兩間小茅草房,隻要這些人裡面有人樂意擦亮一根火柴,一會兒子工夫房子就化成一片煙灰。

     這時候,老兩口子擦着火柴點起煙袋,抽起了旱煙。

    這在他們還算得上是一件可人的事情。

    煙可以解悶,可以解憂,還可以混過去冗長難忍的時間。

    可以說,在抽煙時,人可以忘記周遭的一切困苦與快樂。

     從那袅袅的煙霧中,人們還可以進入一個新鮮的境界,獲得意想的但又是屬于空虛的暫時滿足。

    同時,它也還可以引人沉入舊日的紛亂回憶裡。

     太陽歪了頭,眼睛躲過棚布斜到王老頭兩口子坐着的地方,熱氣跟着就奔了過來。

    不耐煩的王老頭把身子往旁邊移動移動,後來索性就站起身子催促着老伴說:&ldquo行了,把那半面搭完罷,歇着也還是免不了熱。

    &rdquo 兩個人收好了煙袋,老伴先他站起身子,緊跟着一個冒汗的搭棚工作又開始了。

     人老了,手腳有時就不能像年輕時那樣如意地運用。

    王老頭在這事件上,總抱怨老伴手腳眼色的鈍拙和不濟事,因此,有時就發着一個老頭子的脾氣,但又并不顯得怎樣嚴厲,他會說:&ldquo怎麼,那塊地方沒有搭好你看不見麼?&rdquo 或是這麼說:&ldquo你真是不中用。

    &rdquo 老伴的好脾氣,見過的人沒有不知道的,在年輕時,他有時因為喝醉了酒或是賭輸了錢,向她發洩兇焰打她嘴巴的時候,她除了逃避之外,回罵一句的事情都沒有過,自然更談不到抵抗發作了。

    到現在人老了,性子更好了,他盡管發些零碎的脾氣,總是激不起她的氣憤。

    她不理會他,還是不停手地做着。

     可有一宗,丈夫虐待她,她可以容忍,不說一句反抗的話,生活的困迫卻使她大大地發過脾氣。

    這幾年,日子一年不如一年,惹得她有一次曾經憤憤地說過這樣的話:&ldquo這是怎麼一回事呢,窮人老該受窮麼?就不能翻翻身麼?就過不到好日子了?&rdquo 還有一回她曾經暗暗地哭了半夜,生氣命運為什麼不肯幫他們的忙把日子過得像樣一點。

     不論天氣怎樣熱,棚布終于在他們兩個人的手中搭好了,歇下手時,不約而同地全歎了一口氣,這裡面,含有無限的容忍、激憤和悲傷的成分。

    好在這總算做完了一件工作,内心就像放下了一副重擔,覺着松了不少。

     太陽斜過棚頂的西邊去了,老兩口子坐在棚子下躲着太陽,不住用手抹着臉上的汗珠。

    面對面的兩個人注視了好一會子,仿佛有什麼話該說出口,但是誰都不肯輕易開口。

    悶着,休息着。

     這大幅棚頂布,是活動的,靠着兩支活動的棚杆,可以展開布面,又可以收縮在一堆,早上,晚上,隻消把兩枝棚杆挪動挪動,棚頂就可以搭出或是卸除了。

    現在,棚頂既然搭好,就隻缺少棚下的桌凳一類的東西了。

     頭頂上有棚布遮着火熱的太陽,棚的四外都敞着,等着涼風從各方面吹進來,再吹出去,坐在棚下吃瓜的人,那是再涼爽再享福沒有的了。

    比一比棚後面的茅草房子,相差的真是兩個天地。

    旅客一經看到這白色的棚,從遠處就會打定主意歇歇腿,既經坐在凳子上,歇腿之外還可以吹到一點涼風,透透胸中的熱氣,先就有三分喜氣添上來,那他會不自主地就要吃上一些東西的。

     &ldquo搬桌子去罷。

    &rdquo 胡亂想了一陣子,再看一看天還早得很,王老頭決意做一會兒買賣,就這樣跟老伴說,老伴聽從他意思,跟在他的身後,走回茅草房子裡去。

     堂屋裡放着的長條桌,就是他們要搬的桌子,可是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