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 | 楊寶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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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員同學沒有不喜歡她、欽佩她的。

    她自己的功課幾乎沒有一樣不列在甲等,而課外她還加入着許多活動。

    學生自治會裡,她當過主席,運動場上她是個健将,音樂隊裡,她也是個中堅分子,現在還正當着基督教團契學生部幹事。

    她的一舉一動,從來不曾有過差池,要想開除她,真比拔年輕人的牙還不容易。

    這真是個難題,急得校長渾身出汗,蒼白的頭發,蒸籠似的直冒熱氣,還是米爾女士有主意,提議她把校内有實權的幾位外國職教員都約了來商量個妥善的辦法。

     幾個電話之後,幾位職教員都到了,說也奇怪,出席的盡是老處女。

    老寡婦校長當主席,秘密地讨論起來。

    這十來位獨身者的内心究竟如何,當前沒有心理學家給她們分析,誰也說不清楚,但她們的外表卻刻闆似的嚴肅、冷淡、殘酷、無情、猜忌、疑慮。

    一經校長報告,大家都咋了舌。

    想不到慈眉善目的洪醫生,原來心地是這樣的不純良。

    中國人真是靠不住,大家都怒氣沖沖,久久不能作聲。

    半晌一位白發蒼蒼的數學教員發言道:&ldquo這是莫大的羞辱,我們為保持學校的神聖,不能不重重地懲治!&rdquo &ldquo我也知道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rdquo校長應聲道,&ldquo不過我不知道應當用什麼方法來處理這件意外的事變。

    &rdquo 大家似乎都在搜索枯腸想辦法,一時又寂靜了。

    最後一位生物學教員建議道:&ldquo為兩全計,不如先警告洪醫生,從此不許和張素蘭往來。

    好在暑假快到了,那時候張素蘭也畢業了,自然要離開學校的,如需要時再把洪醫生也辭退了,豈不依然可以保全本校純潔神聖的風氣?&rdquo 大家覺得這真是一條盡善盡美的妙計,于是公推米爾女士去警告洪醫生。

    洪醫生聽了,不覺哈哈大笑&mdash&mdash外國人真是看不起中國人,疑神疑鬼地一下子又疑心到同性戀愛上去了。

    同性戀愛在外國原是一種極平常的現象,為什麼一到中國人這裡,便會變成這樣嚴重的罪惡呢?何況真相不明,無故加個罪名,未免太欺侮人了&mdash&mdash便坦白地解釋道:&ldquo事實勝于雄辯,我不願為&lsquo同性戀愛&rsquo四字作辯護。

    不過我要聲明的是張素蘭是個孤苦而要強的孩子,她為家事常到我這裡來哭訴,我不免生了憐惜的同情心,盡力安慰她,開導她。

    因為青年人血氣方剛,稍受打擊,最容易陷于悲觀絕望之境,所以我可憐她,常常叫她來玩,僅此而已。

    &rdquo 米爾女士覺得中國人真滑頭,明明自己錯了,還敢狡辯!但礙于同住,不便深究,隻要她不再理張素蘭,也就沒事了。

     洪醫生為表明自己清白高尚的人格,果然當張素蘭再來訪她時,便拒絕了,不再見她。

    張素蘭碰了幾回釘子,還是莫名其妙。

    連着來了幾封信,詢問不見的理由,洪醫生回了一封信,照直地把事實叙了出來。

    張素蘭看完信,真個青年人沉不住氣,何況她的個性特别倔強,脾氣也特别暴躁。

    她周身血液沸騰起來,好像自己的個子膨脹得頂住了天花闆,力量也像增加得兩個手指可以撚死一個大人。

    啪,一巴掌打在牆上,卻不見白牆有何動靜,她更恨了,握緊拳頭疊連捶打,一直捶到筋疲力盡,才覺得一口怨氣出了半口,接着又放聲大哭起來。

    她覺得外國人真是太會欺侮中國人了,四年來,無形中受的壓迫,都隐忍過去了,想不到這次竟敢明目張膽地誣賴好人!她為中國哭,她為中國人哭。

    同時她又想到她自己,幼失怙恃,不知道父母的愛是什麼樣的滋味。

    廿年來都在自憐自惜中生長,今春一病,才遇見了這位仁慈的洪醫生。

    在病中,她肯像大姐姐般看顧自己,照應自己,這怎能使她不感激,流露了赤子愛母的心腸?然而昏聩的外國人,哪裡能了解她的苦衷,她不禁又為她自己的命運痛哭。

     當她啼哭的時候,左右前後圍滿了同學,但她們早已知道她哭的原因,所以誰也不過來勸慰,卻像看熱鬧似的,擠眉弄眼地流露着睥睨和不屑的表情。

    張素蘭知道有許多同學在看她哭呢,于是揩幹了眼淚,舉着信站起來,向着大衆數落校長的罪狀,要求她們召集臨時自治會,驅逐校長,平日服從慣了的學生們,哪裡還有反抗的精神?唯恐樹葉掉下來,碰破自己腦袋似的抱頭鼠竄而逃了。

    孤掌難鳴,她一人的力量,哪裡能驅校長呢?但她不能隐忍的,一定要消極地抵制,提起筆來給洪醫生回信,叫她不可怯懦氣餒,偏照常往來,讓她們看看是不是同性戀愛。

    可惜洪醫生已是三十出頭的人了,早已把少年的鋒芒消磨殆盡,絕不願為這點事來怄氣,這使張素蘭更失望了,但她還不甘休,一天幾趟地到洪醫生公事房和她的住宅去找她,卻都見不着她。

    回歸宿舍,一肚皮的怨氣,無處發洩,便躺在床上,放聲大哭。

    同學們聽見的,都把口角向下一拉,鼻端哼的一聲說道:&ldquo她失戀了!&rdquo 卻沒一個人了解她,她也不求人家了解她、同情她,隻是愈見不着洪醫生,她心裡愈氣憤,哭的機會也愈多,半夜三更想起來,也要哭一通。

    這個消息早由同宿舍的同學傳到校長耳裡,校長不敢當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