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 | 沈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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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武陵時最好也就是選到這個旅館裡下榻。

    我還不曾遇見過什麼學者,比這個朋友更能明了中國格言諺語的用處。

    他說話全是活的,即便是渾話野話,也莫不各有出處,言之成章。

    他那言語比喻豐富處,真像是永無窮盡。

    我在那旅館中住下,一面聽他詈罵用人,一面使我就想起在北京城圈專編大辭典的諸先生,為一句話一個字的用處,把《水浒》《金瓶梅》《紅樓夢》以及其他小說翻來翻去,剪破了多少書籍!若果他們能夠來到這個旅館裡,故意在天井中撒一泡尿,或裝作無心的樣子把髒東西從窗口抛出去,或索性當着這旅館老闆面,做點不守規矩缺少理性的行為。

    好,等着就是。

    你聽聽那做老闆的罵出幾個稀奇古怪字眼兒,你會覺得原來這裡還擱下了一本活字!倘若有個經濟社會調查團,想從湘西弄到點兒材料,這旅館也是最好下榻的處所。

    因為辰河沿岸碼頭的稅收、煙價、妓女以及桐油朱砂的出處行價,各個碼頭上管事的頭目,他知道的也似乎比别人更清楚&mdash&mdash他懂得多哩,隻要想想,人還隻在二十五歲左右,就有一百個婦人在他面前裸露過胸膛同心子,這是一個如何豐富吓人的經驗! ××× 隻因我已十多年不再到這條河上,一切皆極生疏了,他便特别伴送我過桃源,為我雇小船,照料一切。

     十二點鐘我們從武陵動身,一點半鐘左右,汽車就到了桃源縣停車站。

    我們下了車,預備去看船時,幾件行李成為極麻煩的問題了。

    老朋友說,若把行李帶去,到碼頭邊叫小劃子時,那些吃水上飯的人會&ldquo以逸待勞&rdquo,把價錢放在一個高點的,使我們無法對付。

    我們若把行李寄放到另外一個地方,空手去看船,我們便又&ldquo以逸待勞&rdquo了。

    我信任了老朋友的主張,照他的意思,一到桃源我們就把行李送到一個賣酒粬的人家去。

    到了那酒粬鋪子,拿煙的是個四十歲左右的胖婦人,他的幹親家。

    倒茶的是個十五六歲的白臉長身女孩子,腰身小,嘴唇小,眼目清明如兩粒水晶球兒&mdash&mdash說是幹女兒呢。

    坐了一陣,兩人方離開那人家灑着手下河邊去。

    在河街上一個舊書鋪,一幅無名氏的山水牽引了他的眼睛,二十塊錢把畫買定了。

    再到河邊去看船,船上人知道我是那個大老闆的熟人,價錢倒很容易說妥了。

    來回去逼船總寫保單,取行李,一切安排就緒,時間已快到半夜了,我那小船明天一早方能開頭,我就邀他在船上住一夜。

    他卻說酒曲鋪子那個十五年前老伴的女兒,正炖了一隻雞等着他去消夜。

    點了一段廢纜子,很快樂地跳上岸匆匆走去了。

     他上岸從一些吊腳樓柱下轉入河街時,我還聽到河街上哨兵喊口号。

    他大聲答着&ldquo百姓&rdquo,表明他的身份。

    第二天天剛發白,我還沒醒,小船就已向上遊開動了。

    大約已經走了三裡路,卻聽得岸上有個人喊叫我的名字,沿岸追來,原來是他從熱被裡脫出趕來送我的行的。

    船傍了岸。

    天落着雪,他站在船頭一面抖去肩上的雪,一面質問弄船人,為什麼船開得那麼早。

     我說:&ldquo大哥,你怎麼的,天氣冷得很,大清早還趕來送我!&rdquo 他鑽進艙裡笑着輕輕地向我說:&ldquo牯子老弟,我們看好了那幅畫,我不想買了。

    我昨晚上還看過更好的一本冊頁!&rdquo &ldquo你又迷路了嗎?你不是說自己年紀已老了嗎?&rdquo &ldquo到了桃源還不迷路嗎?自己雖老别人可年輕!牯子老弟,你好好的上路吧,不要胡思亂想,回來時仍住到我的旅館裡,讓我再照料你上車吧。

    &rdquo 于是他同一匹豹子一樣,一蹤又上了岸,船就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