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影 | 蘆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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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削不健康的臉,到此也愈見蒼白了。

     你說小還準是犯了過,給老師罰站一點鐘;做學生的,左不過是這些事:書背不出了,打了人了,罵了人了,然後又挨了老師的罵&mdash&mdash哈,你這麼想,你錯了,全不是,全不是。

     然而究竟為什麼呢?小還今天有些異樣。

    别的不說,走路喪魂失魄的總很明顯。

    你瞧,走出校門,已撞過兩次洋車了。

    第三次撞在一架賣鮮棗的擔子上,把籃子裡肥肥的一些大紅棗滾了滿地,害得那個賣棗子的一面歪下身子捉捕灰土裡的棗子,一面就睜起一對大眼向小還叱罵:&ldquo小砍頭的,瞎了眼啦?幹嗎走路不瞧着走!趕殺也&mdash&mdash&rdquo 小還撞潑了棗子,心裡慌,本想為那人撿了起來,不想被那人一罵,就罵糊塗了。

    心裡又羞又急,拔起腿就跑,在人叢中跑了一陣,書包在背後把大腿打得生疼。

    跑着跑着,耳朵裡聽得轟隆隆仿佛響雷的聲音,已到巷口大街上了。

    他站住,心裡通通地跳,臉上火一樣燒着。

    一列電車在他面前開了過去,司機人把鈴子踏得叮叮叮亂響。

    大街上有數不盡的車子,數不盡的人。

    馬路兩旁擺了無數攤子,賣水果的、賣雞毛撣帚的、賣花的、賣瓷器的、賣橙黃色柿子同花生的。

    饅頭鋪小夥計把熱騰騰的蒸籠蓋一掀,就拉長了嗓子喊:&ldquo噢&hellip&hellip現出籠的熱包子啦,三大枚一個。

    &rdquo于是就有一個夾着空車子慢慢走來的車夫被這聲音吸引了去,放下車子,從腰間闆帶裡掏出六個大子,換來兩個熱熱的包子。

    一邊吃,一邊又夾着空車子走了。

     小還腦子昏昏的,望着街上人來人往,熱熱鬧鬧。

    汽車走過去,揚起了一陣塵土。

    他定一定神,舉起袖子揩一揩額上的汗水,他想:&ldquo敢情是在做夢?&rdquo 可是立刻就知道不是做夢,他倒希望當真在做夢。

    唉,這麼多的人,這麼壞的天氣,悶熱,不下雨! 他聳一聳肩,把行将滑落下來的書包帶子置在原位上,于是越過馬路,向對街一個小胡同走去。

     胡同盡頭倒數第三家,有兩扇久經風雨顔色剝落的朱漆大門的,是小還的家。

    望到那個大門,仍然仿佛帶得有點害羞神氣,小還躊躇了。

    他怕進那扇門。

    就從今天起,他說不分明地對那個門有多少憎惡。

    隻覺得有滿肚子的怨憤,卻不曉得該埋怨誰。

     是的,說是從今天起,一點也不錯,而且就是從末一堂課起。

    上末一堂曆史課,吳大頭吳老師把鴉片戰争的正史講完以後,照例把手中最後一小段粉筆向痰盂裡投去(他投粉筆同吐痰同樣準确,在五尺以内全不作興),大家挺直了腰杆,把書合上,準備來聽聽大頭老師的牢騷了。

    吳大頭最愛發牢騷,發起牢騷來總是把那個呆頭呆腦的大腦殼左右亂擺,興奮到極點時,會突然把頭停住,瞪着一雙帶有紅絲的小眼睛,呆望着前面,就仿佛他那個不可知的仇敵,就在他眼前似的。

    這麼樣約有半分鐘,然後又才像猛然有所醒悟的樣子,無可奈何地把頭搖搖,結束了自己的宏論,說:&ldquo總而言之,中國是沒有辦法的,最要緊的是強國強種,而強國強種的根本方法不能靠政府,要先能各善其身,靠自己!&rdquo 這一套話,正同總理遺囑一樣,在班上每個學生的腦子裡記得爛熟,也正因為爛熟,就不再有意義。

    但他們對大頭老師的興味卻從不因此消減,那又為的是他那個頭,正同廟會時賣的大頭和尚的假頭一樣:一樣大,一樣呆氣,一樣傻得可愛。

    小孩子對假頭總是愛好的。

     在平時,吳老師在講台上發着牢騷時,底下總有學生互相咬耳朵,互相低聲竊笑,也總有個把好事學生,善意地為他在自己本子上留下一個體面的肖像:扁的臉,大的腦殼,眼睛是兩彎細線。

    下課鈴一搖,老師的腳剛一跨出課堂門,大家就一條聲唱起來:&ldquo大頭先生,獨善其身,吃着面條,想着馄饨。

    &rdquo 可是今天不同了,我說不同,是單指學生方面而言。

    至于那個先生,仍然同平時一個樣子,仍然是牢騷,仍然是擺頭,結束仍然用的是&ldquo總而言之&rdquo,然後&ldquo強國強種&rdquo,然後&ldquo各善其身&rdquo完事。

    但是下了課後,大家用眼睛把那顆大頭送出課室門以後,大家喉嚨皆好像有什麼東西呃着,那個編排的歌也無人唱了。

     他們沉默在那兒,不像往常先生一出門,大家都亂嚷嚷地理書包,同猴子開了鎖似的往外跑。

    今天他們不,他們心裡像有個鉛塊彈壓得動不得。

    王純亮平常最善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