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 | 蕭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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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剛邁進了門限，滑潤的肩頭就被正在踱來踱去的我一把抓住。
說：&ldquo這屋裡有幾條生命？&rdquo這突兀勁兒怔得才下午學的她幾乎把那雙星波的眸子迸了出來。
像隻膽怯的幼鼠，梅左右盼顧一下，混着應屬于給傻子的笑聲，由鼻子裡哼出：&ldquo鬼，還不是兩條！&rdquo &ldquo就不是麼，十條！&rdquo我挺立在她跟前，差不多拍起胸脯來那麼有把握地說。
這數目惹得她的頭像巷裡賣愛國布販手裡的小牛皮鼓似的搖了起來，又像那小皮鼓連續地不信任地哼。
&ldquo不騙你！&rdquo我扯了她的袍襟，像挂火車似的一直扯到床帳口。
&ldquo幹嗎呀！&rdquo對，這是女人該驚喊的地方了。
别忙，一掀帳子，藍素格的被單上平穩地鋪着一個方匣子。
匣子裡，翠碧平鋪的背景上正蠕動着皎白的一堆，盤踞的姿勢不比趙子昂的八匹馬壞。
&ldquo什麼？呵蠶！&rdquo梅也忘了這地方的不相宜了，伏下身去就數：&ldquo一，二，三，四&hellip&hellip别動手！呵，八條！呃，屋裡有幾條生命？&rdquo她說，&ldquo怪不得你不想我了！早晨也不在窗戶口兒那邊吹給我愛聽的哨子了！&rdquo嘿，女人的嫉妒！可是&mdash&mdash這話也不全假。
忘掉這位可愛的鄰居是天不許可的，可是像往日那麼瘋狂卻當真已不&hellip&hellip今天早晨冒了雨，撐了把女人用的油紙傘，照例下山到萬壽橋頭去買我的十八學士和水仙。
穿過仍然叽叽喳喳擠滿了赤腳提着竹籃子的廚子和老媽的魚市，到橋頭時，那被天氣打破了飯鍋的花販，一見我這風雨無阻的主顧，就高興得由靠牆根的小凳上站了起來。
花選得特别用心，價錢又格外公道。
買妥了一束杏黃色的十八學士，又挑了一束夜來香。
當他攏起選好的花，用麻蓮纏束的時候，我發現竹扁擔的那頭，還裝滿了翠綠的葉子。
以為是野茶呢，就問&ldquo那是幹嗎的呀？&rdquo&ldquo先生，這是桑葉。
&rdquo把纏好的花遞給我後，他就掀開蓋上的葉子，拿出一個小竹簸籮來。
上面爬滿了的就正是蠶，這麼多的古怪小生命！ 我馬上歡喜得恨不得把花抛了。
摸一摸袋子，隻花了十個銅闆，被允準在幾百頭身世飄零的肥白柔軟小蟲裡選了八頭。
一路上高興得忘記了這是雨天。
我把花挾在肋下，屈屈身子，借過挾傘的那條臂，捧着我這八頭&mdash&mdash叫什麼好呢？我是愛兔兒、小貓、松鼠和許多活物的人。
這一切我都喚作小乖乖。
就暫叫這八個囝囝罷。
回到家來，俨然獲了至寶似的跨進了門，房東太太正在堂地洗菜花呢。
白頭發洗黃菜花，多沖澹的一幅畫！我也顧不得欣賞，也顧不得招呼，就匆匆忙忙地上了樓。
攀高一層樓梯這八個囝囝和我的關系好像就親密了一層。
想想看，漂泊在異地這寂寞的日子，憑空一來便添了八個緘默無言的夥伴。
真的還是雨天好！ 開了房門的鎖，老規矩是用剪刀削齊了買來的花，用清水洗滌瓶子。
然後帶着些羞愧，把給過我一天一夜歡慰，明白我多少癡處的花，打發出去。
把新的花插在換好了新鮮井泉的瓶子裡。
嘴裡還對被抛開的花咕哝着：&ldquo别生氣，回一回土，明年此刻再嶄新地來到我這兒。
&rdquo可是今天這閑心就沒有了。
連花帶瓶全交給了提着一壺冷水立在門外呆等的廚師傅，自己就下手來安置這八頭活寶。
把全房子皆過後，我十指交插在胸前，質問自己：把他們放在哪兒好呢？我簡直像個好吃懶做的女人，養了孩子卻沒有個小床給他們睡！翻了三四個抽屜，才在那放梅的短箋和偶爾由她袋裡搶來的糖果的抽屜裡翻出她送給我的那個精緻的盒子，上面繡着圍在一棵楊柳樹下漫舞着的洋人，她說，這是她爹爹由法國帶給她的呢！這麼珍貴的變成了廢物的小匣，做這些小生物的搖籃是再好不過的了。
好，意思是把我最疼愛的生命安插在我最疼
說：&ldquo這屋裡有幾條生命？&rdquo這突兀勁兒怔得才下午學的她幾乎把那雙星波的眸子迸了出來。
像隻膽怯的幼鼠，梅左右盼顧一下，混着應屬于給傻子的笑聲，由鼻子裡哼出：&ldquo鬼，還不是兩條！&rdquo &ldquo就不是麼，十條！&rdquo我挺立在她跟前，差不多拍起胸脯來那麼有把握地說。
這數目惹得她的頭像巷裡賣愛國布販手裡的小牛皮鼓似的搖了起來，又像那小皮鼓連續地不信任地哼。
&ldquo不騙你！&rdquo我扯了她的袍襟，像挂火車似的一直扯到床帳口。
&ldquo幹嗎呀！&rdquo對，這是女人該驚喊的地方了。
别忙，一掀帳子，藍素格的被單上平穩地鋪着一個方匣子。
匣子裡，翠碧平鋪的背景上正蠕動着皎白的一堆，盤踞的姿勢不比趙子昂的八匹馬壞。
&ldquo什麼？呵蠶！&rdquo梅也忘了這地方的不相宜了，伏下身去就數：&ldquo一，二，三，四&hellip&hellip别動手！呵，八條！呃，屋裡有幾條生命？&rdquo她說，&ldquo怪不得你不想我了！早晨也不在窗戶口兒那邊吹給我愛聽的哨子了！&rdquo嘿，女人的嫉妒！可是&mdash&mdash這話也不全假。
忘掉這位可愛的鄰居是天不許可的，可是像往日那麼瘋狂卻當真已不&hellip&hellip今天早晨冒了雨，撐了把女人用的油紙傘，照例下山到萬壽橋頭去買我的十八學士和水仙。
穿過仍然叽叽喳喳擠滿了赤腳提着竹籃子的廚子和老媽的魚市，到橋頭時，那被天氣打破了飯鍋的花販，一見我這風雨無阻的主顧，就高興得由靠牆根的小凳上站了起來。
花選得特别用心，價錢又格外公道。
買妥了一束杏黃色的十八學士，又挑了一束夜來香。
當他攏起選好的花，用麻蓮纏束的時候，我發現竹扁擔的那頭，還裝滿了翠綠的葉子。
以為是野茶呢，就問&ldquo那是幹嗎的呀？&rdquo&ldquo先生，這是桑葉。
&rdquo把纏好的花遞給我後，他就掀開蓋上的葉子，拿出一個小竹簸籮來。
上面爬滿了的就正是蠶，這麼多的古怪小生命！ 我馬上歡喜得恨不得把花抛了。
摸一摸袋子，隻花了十個銅闆，被允準在幾百頭身世飄零的肥白柔軟小蟲裡選了八頭。
一路上高興得忘記了這是雨天。
我把花挾在肋下，屈屈身子，借過挾傘的那條臂，捧着我這八頭&mdash&mdash叫什麼好呢？我是愛兔兒、小貓、松鼠和許多活物的人。
這一切我都喚作小乖乖。
就暫叫這八個囝囝罷。
回到家來，俨然獲了至寶似的跨進了門，房東太太正在堂地洗菜花呢。
白頭發洗黃菜花，多沖澹的一幅畫！我也顧不得欣賞，也顧不得招呼，就匆匆忙忙地上了樓。
攀高一層樓梯這八個囝囝和我的關系好像就親密了一層。
想想看，漂泊在異地這寂寞的日子，憑空一來便添了八個緘默無言的夥伴。
真的還是雨天好！ 開了房門的鎖，老規矩是用剪刀削齊了買來的花，用清水洗滌瓶子。
然後帶着些羞愧，把給過我一天一夜歡慰，明白我多少癡處的花，打發出去。
把新的花插在換好了新鮮井泉的瓶子裡。
嘴裡還對被抛開的花咕哝着：&ldquo别生氣，回一回土，明年此刻再嶄新地來到我這兒。
&rdquo可是今天這閑心就沒有了。
連花帶瓶全交給了提着一壺冷水立在門外呆等的廚師傅，自己就下手來安置這八頭活寶。
把全房子皆過後，我十指交插在胸前，質問自己：把他們放在哪兒好呢？我簡直像個好吃懶做的女人，養了孩子卻沒有個小床給他們睡！翻了三四個抽屜，才在那放梅的短箋和偶爾由她袋裡搶來的糖果的抽屜裡翻出她送給我的那個精緻的盒子，上面繡着圍在一棵楊柳樹下漫舞着的洋人，她說，這是她爹爹由法國帶給她的呢！這麼珍貴的變成了廢物的小匣，做這些小生物的搖籃是再好不過的了。
好，意思是把我最疼愛的生命安插在我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