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關于人類知識的三種觀點(1)

關燈
1.伽利略的科學和對它的新背叛 從前有個著名的科學家,名叫伽利略·伽利萊。

    他受到宗教法庭的審判,被迫宣布放棄他的學說。

    這引起了極大的轟動;二百五十多年裡,就是在輿論赢得勝利,教會也變得對科學寬容以後過了很久,這個案子一直使人們憤憤不平,激奮不已。

     但是,現在這已成為往事了,我恐怕它也已失去意義。

    因為伽利略科學的敵人已經蕩然無存,所以它再無覆亡之虞。

    這很久以前就已赢得的勝利已成定局,這條戰線上萬籁俱寂。

    今天我們終于學會了曆史地思考問題,學會了理解争論的雙方,因此對這件事抱不偏不倚的态度。

    而且沒有人會願意聽那些不能忘懷陳年舊賬的人的唠叨。

     這個舊案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它關系到哥白尼&ldquo世界體系&rdquo的地位。

    這體系包括一種解釋,即太陽的周日運動僅僅是視在的,是因為我們自己的地球旋轉的緣故。

    (2)教會欣然承認,這個新體系要比舊體系簡單:它是天文計算和預言的更為方便的工具。

    教皇格列高利改革曆法時,還充分利用了它。

    伽利略教授這一數學理論,也未招緻非議,隻要他表明它的價值僅僅是工具性的;就像大主教貝拉米諾所說的,它無非是一種&ldquo推測”(3)或者是一種&ldquo數學假設&rdquo&mdash&mdash一種數學技巧,它所以被發明和采納,是為了簡化和便利計算。

    (4)換句話說,隻要伽利略願意贊同安德烈亞斯·奧西安特在哥白尼《天體運行論》序言中所說的話,他就不會遇到任何非議。

    奧西安特說:&ldquo這些假說不必是真的,甚或根本無需像是真的;倒不如說,它們隻需求一點就足夠了:它們應使計算同觀測一緻。

    &rdquo 當然,伽利略本人也很願意強調哥白尼體系作為計算工具的優越性。

    但是,同時他又揣測,甚至相信,哥白尼體系是對世界的真實描述;在他看來(教會的看法也一樣),這是事情最為重要的方面。

    他确實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個理論的真理性。

    他在望遠鏡裡觀察到,木星及其衛星構成了哥白尼太陽系(按照此說,諸行星是太陽的衛星)的縮微模型。

    另外,如果哥白尼是對的,那麼當從地球上觀察的時候,裡面的行星(也隻有它們)應當像月亮那樣顯示盈虧;而且伽利略在他的望遠鏡裡曾看到金星的盈虧。

     教會不願意考慮一個似乎和《舊約全書》中的一段經文相矛盾的&ldquo世界新體系&rdquo的真理性。

    但這還算不上教會的主要理由。

    大約一百年以後,貝克萊主教在批判牛頓時清楚地道出了一個更深刻的原因。

     在貝克萊時代,&ldquo哥白尼世界體系&rdquo已發展為&ldquo牛頓重力理論&rdquo,貝克萊從中看到了對宗教的嚴重挑戰。

    他相信,如果&ldquo自由思想家&rdquo對這門新科學的解釋是正确的,那将勢必導緻宗教信仰和宗教權威的衰落;因為自由思想家們在它的成功中看到了證據,證明無需天啟的幫助,人類理智就有力量揭開我們這個世界的奧秘&mdash&mdash隐藏在現象後面的實在。

     貝克萊認為,這是對這門新科學的錯誤解釋。

    他十分直率而又充滿哲學機智地對牛頓的理論進行了分析;對牛頓概念進行的批判考察使他确信,這個理論充其量隻是一種&ldquo數學假設&rdquo,也即一種對現象或外觀進行計算和預言的方便工具;決不能當作是對任何實在物的真實描述。

    (5) 貝克萊的批評幾乎沒有受到物理學家的注意;但被宗教哲學家和懷疑論哲學家采納了。

    它被作為一種武器,到頭來傷了自己。

    在休谟那裡,它作為對一切信仰、一切知識(無論人類的或天啟的)的一種威脅。

    在對上帝和牛頓科學的真理性都堅信不疑的康德那裡,它發展成一種學說,即關于上帝的理論知識是不可能的,而牛頓科學必須放棄聲稱它已經發現了現象世界後面的實在世界,它的真理性才能得到承認。

    牛頓科學是一門真正的關于自然的科學,但自然恰恰隻不過是現象的世界、呈現在我們同化的心靈面前的世界。

    後來,某些實用主義者把它們的全部哲學建立在這樣的觀點之上:&ldquo純粹&rdquo知識的觀念是錯誤的;除了工具知識意義上的知識之外,任何其他意義上的知識都不存在;知識就是力量,而真理就是有用。

     物理學家們(除少數出類拔萃者以外(6))對所有這些始終衆說紛纭的哲學争論抱超然的态度。

    他們忠實于伽利略開創的傳統,緻力于探索伽利略所理解的那種真理。

     直至最近,他們基本上還是這樣做。

    所有這一切現在都已成為過去了的曆史。

    因此,奧西安特、貝拉米諾大主教和貝克萊主教所奠基的這種物理科學觀點,(7)沒有再放一槍就赢得了這場戰鬥。

    對這個哲學問題沒有再進行進一步的論争,也沒有提出什麼新的論據,工具主義觀點(我将這樣稱呼它)就已經成為公認的教條。

    因為我們第一流的物理學理論家大多數(盡管不包括愛因斯坦也不包括薛定谔)接受了這個教條,所以現在完全可以把它稱作物理學理論的&ldquo官方觀點&rdquo。

    它現已成了物理學當前學說的一部分。

     2.利害攸關的問題 這一切看上去像是哲學批判思想對物理學家的樸素實在論的一個偉大勝利。

    但我懷疑這樣的觀點是否恰當。

     現在接受貝拉米諾大主教和貝克萊主教的工具主義觀點的物理學家中,很少有人(如果有的話)認識到他們已經接受了一種哲學理論。

    他們也沒有認識到,他們已經背離了伽利略的傳統。

    相反,他們大都認為自己已經避開了哲學;并且再也不關心哲學了。

    作為物理學家,他們現在關心的是:(1)掌握數學形式系統,也即掌握這一工具,(2)這種工具的使用;除此以外,他們什麼也不關心。

    他們認為,通過排除掉其他一切東西,他們也就最終擺脫了一切哲學胡說。

    這種粗暴的、不容忍任何胡說的态度使他們不去認真地考慮那些支持和反對伽利略科學觀點的哲學論據(但他們無疑是聽說過馬赫的(8))。

    因此,工具主義哲學的勝利很難說是由于它論據正确。

     那麼,這是什麼道理呢?就我所知,是由于(1)&ldquo量子論&rdquo形式系統解釋上的困難,和(2)量子論應用實際上的輝煌成功這兩個因素的巧合。

     (1)1927年,原子物理學領域中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尼爾斯·玻爾在原子物理學中引入了所謂的互補原理,這等于&ldquo放棄&rdquo把原子理論解釋為對什麼東西的描述。

    玻爾指出,我們能夠避免某些矛盾(形式系統及其各種解釋之間有産生這些矛盾的危險),隻要記住,像這樣的形式系統是自我一緻的,運用這種系統的每一個實例(或每一種實例)也仍同它一緻。

    矛盾的産生,僅僅由于企圖把形式系統和它的實驗應用的一個以上的或一種以上的實例一起包括在一個解釋之中。

    但是,如玻爾所指出的,任何兩個相沖突的應用在物理上不可能結合在一個實驗之中。

    因此每一單個實驗的結果都是同理論相一緻的,并且毫不含糊地為理論所決定。

    他說,這就是我們所能得到的一切。

    我們必須放棄得到更多東西的要求,甚至這種希望;隻有當我們(1)掌握形式系統,(2)把各個物理學理論分别同它們每一個可實現的應用實例聯系起來,這樣去解釋或理解,物理學才能保持一緻。

    (9) 因此,工具主義哲學用在這裡,專為使理論逃避威脅着它的某些矛盾。

    工具主義的應用是防衛性地拯救現有的理論;為此我相信互補原理在物理學中迄今毫無成果。

    二十七年裡,除了一些哲學讨論和一些為反駁批判(特别是愛因斯坦的批判)提出的論證之外,這個原理沒有産生任何結果。

     如果物理學家了解到它是個特設的原理或者說是條哲學原理(貝拉米諾和貝克萊的工具主義的物理學哲學之一部分),我不相信他們還會去接受這樣的特設性假設。

    但是,他們不會忘記玻爾早期的極其富于成果的&ldquo對應原理&rdquo,并(徒勞地)希望同樣的成果。

     (2)互補原理沒有産生出結果。

    相反,原子理論倒得出了一些較為實用的成果,其中有的極為成功。

    物理學家認為這些成功的應用确證了他們的理論,無疑是完全正确的。

    但奇怪的是,他們把這些看成為對工具主義信條的證實。

     現在看來,這是個明顯的錯誤。

    工具主義的觀點斷言:理論無非是工具,而伽利略的觀點是:理論不僅是工具,而且也是(并且主要是)對世界或世界某些方面的描述。

    顯然,在這種不一緻中,即使一個證據表明了理論是工具(假定這種&ldquo證明&rdquo是可能的),也不能當真地宣稱它為争論雙方的某一方提供了證據,因為雙方在這一點上并無分歧。

     如果我對這種情勢的說明是正确的,或者大緻是正确的,那麼,哲學家,甚至工具主義的哲學家,就沒有理由為他們的勝利感到自豪。

    相反,他們應重新檢讨他們的論據。

    因為至少在像我這樣不接受工具主義觀點的人看來,這個問題裡有許多利害攸關的東西。

     照我看來,這個問題是這樣的。

     我們西方文明最重要的成分之一,可稱之為&ldquo理性主義的傳統&rdquo,它是我們從希臘人那裡繼承下來的。

    這就是批判讨論的傳統,這種讨論不是為讨論而讨論,而是為了探索真理。

    像希臘哲學一樣,希臘科學也是這種傳統的一個産物,(10)也是了解我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那種強烈欲望的産物;而伽利略開創的傳統是對這個傳統的複興。

     在這種理性主義傳統中,科學所以被重視,大家公認是由于它取得的實際成就;但是,它之所以受到高度的重視,更是由于它的内容能增進我們的知識,它能把我們的思想從古老的信仰、偏見和确定性中解放出來,它給我們提供新的猜測和大膽的假說。

    科學的價值在于它的解放力&mdash&mdash争取人類自由的最偉大力量之一。

     按照我想在這裡捍衛的那種對科學的看法,這是由于這樣的事實:科學家(自從泰勒斯、德谟克利特、柏拉圖的《蒂邁歐篇》和阿裡斯塔克以來)敢于創造神話、猜測或者理論,它們同日常的普通經驗世界形成鮮明對照,但卻能解釋這個普通經驗世界的某些方面。

    伽利略所以對阿裡斯塔克和哥白尼表示敬意,正是因為他們敢于超出我們的感官已知的世界。

    他寫道(11):&ldquo這些人構想出了[日心說],并認為它是真實的&hellip&hellip,盡管這同它們自己感官得到的證據截然相反&hellip&hellip我對他們偉大心靈的無限崇敬,實在無法言表。

    &rdquo這是伽利略對科學的解放力的宣言。

    即使這樣的理論僅僅鍛煉了我們的想像力,那也是重要的。

    然而我們試圖從它們推出已知普通經驗世界的一些規則性,即試圖解釋這些規則性,從而把它們付諸嚴格的檢驗,從這個事實來看,這樣的理論并不隻是鍛煉想像力。

    這些試圖以未知來解釋已知的努力(如我在别處所已說明過的(12))已經無可估量地擴展了已知的領域。

    這些理論,已經在我們日常世界的事實中,增添了無形的空氣、對立的兩極、血液的循環、望遠鏡和顯微鏡的世界、電的世界以及向我們詳盡顯示生命體内物質運動的示蹤原子。

    所有這一切決不僅僅是工具:它們是我們的心靈用理智征服世界的明證。

     但是,對這些事,還有另一種看待方式。

    在有些人看來,科學仍然無非是受人贊許的管件、機件的制作&mdash&mdash&ldquo力學”科學很有用,但對真正的文化是一種危險,它使我們感到被無知的人(莎士比亞的&ldquo機械人&rdquo)統治的威脅。

    科學決不應同文學、藝術或哲學相提并論。

    它自稱的發現隻不過是些機械的發明,它的理論是工具&mdash&mdash也是小發明,或許是超級的小發明。

    它不可能也沒有向我們揭示在我們日常現象世界背後的新世界;因為物理世界隻是表面上的:它缺乏深度。

    世界恰如它所呈現的那樣。

    隻有科學理論并不像它們所呈現的那樣。

    一個科學理論既不能解釋也不能描述世界;它隻是一種工具而已。

     我認為,盡管這在一定程度上相當成功地勾畫出了現代工具主義的原初的哲學背景,但我并不把這當作對它的完全的描繪。

    我十分了解,今天,作為工具主義的背景的一個遠為重要的部分的,是現代&ldquo機械師&rdquo或工程師的崛起,并要求占一席之地。

    (13)然而我仍相信,應該看到,批判的、富于進取心的理性主義(發現的精神)同狹隘的防衛性的信條之間的争端,按照這種信條,我們對這個世界不能夠也不需要學習或了解比我們已經知道的更多的東西。

    不僅如此,這信條還同認為科學是人類精神最偉大成就之一的評價根本不相容。

     正是由于這些理由,所以在這篇文章裡我試圖(至少部分地)支持伽利略的科學觀點,而反對工具主義的觀點。

    但我不能完全支持前者。

    我認為工具主義者對它一部分觀點的抨擊是對的。

    我指的是這種觀點:在科學中,我們可能意在得到并能得到終極的對本質的解釋。

    工具主義的力量和哲學興趣正在于同這種亞裡士多德觀點(我稱之為&ldquo本質主義&rdquo(14))相對立。

    因此,我必須讨論和批判兩種人類知識觀&mdash&mdash本質主義和工具主義。

    我将提出同這兩種觀點相對立的觀點,我稱之為第三種觀點。

    它是伽利略觀點排除了本質主義之後留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