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别人的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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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從夜晚沖向黎明,仿佛它從足有一個小時行程之長的隧道中部開始加速,向明亮的隧道出口奔馳而去,沿着軌道,越駛越近,越駛越近。

    突然,外面一片光亮,鋁色般铮亮的黎明時分。

     忽而,出現一片景色,從未見過。

    一個磚砌的高爐,已經拖着長長的投影了,一閃而過。

    忽而,今日來臨了,剛才還是昨夜。

    忽而,時光已是當下,黑暗已成往昔。

    嬰兒在母親懷裡哭泣了,就在這節車廂裡的哪個座位上,新的一天開始了。

    幼年就是如此,易受環境影響,還不會記事呢。

     她沒睡覺。

    不想睡,就不睡了。

    對于漫無生活目的人來說,睡眠隻是虛無狀态之間的一個間隔而已,使分割的虛無狀态變得更易忍受些罷了。

     整夜頭靠着傾斜的椅背上,眼睛半開半合,避開燈光,但從未閉上,一直如此。

    行行複行行,道旁的一根根電報杆子上似乎都挂滿着未知的問号。

    她不是在走進明天,而是在走進昨天。

    所以,那是個兩次移動過的昨天,是别人的昨天,一個你匆匆離去的昨天,對你而言,從來就不是今天,而是魔鬼般的昨天。

     列車員走到門口,報了個城鎮名。

     她站起身來,取下包,沿着車廂過道走去時,腳下的火車停了。

    她踏上站台時,火車已經停穩了。

    下車前,火車散發的蒸汽遮蔽住了通往昨天的車廂門出口,她穿過蒸汽走下了車廂。

    蒸汽漸漸稀薄,又消散了,把她留在了&mdash&mdash昨天。

     情形确是如此。

     她低頭看了看紮腳的灰渣屑,擡頭望見太陽已經高照,灑下的光線如同化學水劑或化學溶劑一般,漂白着這個世界。

    她看過去,一個磅秤帶有一個圓鏡,隻可映出天空,盡管它正對着她的臉。

    很有可能鏡子裝入框架時沒放平整。

     在一個通道的出入口上方,半分離地靠牆懸挂着一個橫牌,上書&ldquo行李&rdquo。

    一張長椅,綠色的椅面窄條略帶弧形。

    椅子靠牆放着,空無一人,上面隻有一張折疊過的報紙,别人扔下的。

    椅子下有一張撕下的糖果包裝紙,好似一隻被遺棄的銀色小船,在風中輕微搖動,但無力渡過站台的水泥地海洋。

     情形便是如此。

     你曾在這裡站立過,斯塔爾,等待着載你離去的火車。

    也許就在我現在的立腳之處,随着我的腳稍稍挪動,走到水泥地上那條裂縫處吧。

    也許你也挪動了你的腳,到了那條裂縫處,在上面駐足片刻,眼睛看了看,可心在别處。

    誰和你一起站着?是你一人站着?還是維克也站在這裡嗎?或許他的手摟着你的手臂,規勸你不成,他的兩眼肯定看着你的臉,一副徒勞無益的懇求神色吧? 那麼他說了什麼呢?你不聽,是嗎?也許你聽了,你現在就仍然活着,而不是死去了,不會在這些軌道千萬英裡之遙的遠處盡頭了。

    聽聽這些陳舊乏味、粗糙刺耳的勸告,今天依然活着,總比把這些勸告當耳邊風,今天就死去了更好吧?你不再能回答了,斯塔爾。

    我也不能。

    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有沒有最後看看周圍(或許是看看他身後,當時他摟着你)?你轉動腦袋,看看這裡,看看那裡,看看其他地方,就像我現在這樣,對嗎?你見到一個不反射你臉蛋的鏡子,一個寫着&ldquo行李&rdquo的牌子,一個沒人坐的長椅,對嗎?你當時是高興呢還是心碎了呢?你那時害怕嗎?你那時膽子大嗎? 家鄉的磚磚瓦瓦,條條人行道,密集的屋頂檐口,各種建築的樣式,還有一條條延伸的街道,視角越遠越小。

     你回家了,斯塔爾。

     火車站裡有個便利餐館。

    每個火車站裡永遠都會有的。

    她進了店,走過去坐在一個凳子上。

     她沒在火車上吃過飯,當時她不想吃,其實現在也不想吃。

    她不想吃飯,也不想睡覺。

    她沒時間為這些事分心,她做了個夢。

    現在她的夢還在,比起斯塔爾曾做過的夢更傷心,更強烈。

    可你還得停下來,咽下食物,睡會兒,否則你會虛弱不堪的。

     櫃台後有個女孩。

    她衣服上的細細條紋,綠寶石色,延伸到袖口、領口,還有袋口,甚至向上翹起的帽邊,否則倒是純白色的衣服了。

     &ldquo來杯咖啡。

    &rdquo &ldquo還要其他東西嗎?&rdquo &ldquo就咖啡,其他一概不要。

    &rdquo瑪德琳有點不耐煩地回答,仿佛她厭煩得甚至不想浪費時間多說一句。

     女孩端了咖啡回來了。

     &ldquo可以問個問題嗎?&rdquo &ldquo我沒攔着你。

    &rdquo女孩沒好氣地說。

     &ldquo你在此地居住了很久了嗎?&rdquo 女孩看了她一眼,意思是這關你什麼事?但她也同時回了句:&ldquo一直在此。

    &rdquo &ldquo那麼你認識一個叫斯塔爾·巴特利特的人嗎?聽說過這個名字嗎?&rdquo &ldquo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rdquo而本地人的傲慢又促使她加了一句轉彎抹角的責怪,&ldquo我們這裡可不是那麼小的地方。

    &rdquo 瑪德琳嘗了嘗咖啡,味道不佳,即使原本味道不錯,現在也不會好了。

     &ldquo你如果去,不,我如果去福賽斯大街怎麼走?&rdquo &ldquo有公共汽車。

    如果你上車時給司機打個招呼,他到站了會叫你。

    &rdquo 瑪德琳看着被咖啡色覆蓋的匙子,然後又擡頭看着女孩,有點遲疑。

     &ldquo再問一個問題。

    &rdquo &ldquo沒關系。

    &rdquo女孩說,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

    那意思是說,你問的事沒讓我生氣。

    如果你讓我生氣了,你會明白後果的。

     &ldquo哪裡有像樣一點的地方可以住宿?我就一個人。

    剛來。

    &rdquo &ldquo像你這樣的人&mdash&mdash&rdquo女孩打量了她一番,這女孩不乏精明,&ldquo一個女人如果不管閑事的話&mdash&mdash狄克森旅館倒是體面的地方。

    很陳舊了,但很體面。

    體面的地方總是很陳舊的,你注意到了嗎?&rdquo 然後,不等瑪德琳再問,她也許有點不知不覺地抒發起自己洞察生活的全部哲學來:&ldquo無論如何,那不是旅館。

    那是可住人的地方。

    &rdquo 瑪德琳放下了錢,杯子裡的有一大半沒喝,從凳子上下來了。

     女孩态度有點生硬地叫住瑪德琳。

     &ldquo你的咖啡隻要十美分。

    &rdquo &ldquo是啊,都在大牌子上寫着呢。

    &rdquo瑪德琳贊同地說了句。

     女孩分出了多餘的錢,在櫃台上推過去一點,幹笑一聲:&ldquo我可沒幹什麼能掙這些錢的事。

    &rdquo &ldquo我問了你三個問題,你還給我準備了咖啡。

    &rdquo她倒是真的問了點事。

     &ldquo我還不知道呢。

    這裡面的樂趣不同。

    這有點像是從你手裡拿走了什麼東西呢。

    &rdquo 瑪德琳拿回了多給的錢。

    她原本是想讓那女孩快樂點,她的工作太乏味了。

     沒人回應門鈴的響聲。

    第一次按門鈴後很長時間沒有動靜,她又怯生生地按了第二次。

    然後等了更長的時間,擔心會讓人以為她糾纏不休,還擔心會招緻反感。

    及至後來,盡管極度擔心,還是按了第三次門鈴。

    可還是沒人來開門。

     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她再也無法鼓起勇氣去按門鈴了。

    要麼裡面沒人,再按鈴也沒用,要麼裡面有人,但人家不願開門,再按鈴會引起他們的反感,這絕非她的本意。

     最後,她轉身,開始走下階梯。

    她還未放棄,她也不想放棄,即使她不得不脫下外套卷起來放在門外的地上,坐上去等待也可以,等上半天和一整夜都行。

    但她當時想幹的是在街道附近找個什麼人,問問情況,也許那人能給她一些信息。

    如果可能,孩子也行啊。

    她已經注意到之前還有幾個孩子在人行道上玩耍呢。

    事實上,孩子們往往是最好的信息渠道,他們通常不會滿懷疑惑,也不會有所保留。

     不管如何,試試無妨。

    她才走到階梯下的平台,卻仍能聽到開門聲,就在此時,她覺得她聽到了開門聲,确實聽到了,毫無疑問,一個聲音在呼喚,那聲音有點空洞,因為門廳關閉着,&ldquo喂,剛才有誰按門鈴嗎?&rdquo然後又呼喚了一次,她覺得這是最後一次了,不會再呼喚了,&ldquo喂?&rdquo她轉身奔向剛下來的階梯,速度飛快,這樣她就不會被隔絕于那個聲音之外了。

     随着她的臉容,她的身體,輕快地躍到門廳前,她看到房間門已打開了。

    門不是斜開一條縫,而是敞開了,明亮的光線猶如濃煙似的從房間門裡向外照進了幽暗的門廳裡,那裡沒有窗戶。

    一個婦女,不年輕了,走了出來,站在門廳中央,遠離房間門,正轉頭左右張望着。

    不知怎麼的,瑪德琳知道這位婦女就是斯塔爾的母親。

     奇怪的是,她居然看了一眼就如此肯定,即使她事先對她有種種猜測的話,她現在當然沒有一點得到完全的證實。

    這位婦女幾乎在各方面都與瑪德琳的想象相反。

     她原本猜測斯塔爾的母親頭發灰白,不光是頭發,而且全身羸弱。

    無疑,&ldquo母親&rdquo一詞在她心裡形成了這個形象。

    她自己幼年喪母,自然也就缺乏倘若母親還健在的體驗。

    對她來說,母親都是一種類型,而不是一個個的單獨個體。

    出乎意外的是,斯塔爾母親給人的總體印象是黑色。

    她全身都是黑色的。

    她的頭發漆黑,難以置信,幾乎可以肯定她使用了某種植物染料染發。

    也許她幾年前就開始使用了,如今已成習慣,不是出于虛榮心了。

    她的衣着毫無例外是黑色,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其他顔色,但當然是因為斯塔爾去世了。

    她的眉毛是深黑色,這倒是自然所緻,幾乎就像是兩條縮小的黑色海豹皮披肩粘貼在她的眼睫毛上方。

    最後,她的兩眼是黑色的,黑得就像是鞋扣,但卻是轉動自如的鞋扣。

     瑪德琳原先估計她的身材豐滿體胖,一副母親的神态,可她卻骨瘦如柴,像根電線杆似的。

    原先想她會行動遲緩,步态受阻。

    可她卻步履輕快,這一眼就能看出來了,隻是在其他方面,歲月的增長侵蝕了她的身體。

    明顯的是,她的肩膀非常圓渾。

    所以盡管她原本個子相當高了,卻因此而顯得矮多了,甚至有點佝偻。

     &ldquo請問您是巴特利特太太嗎?&rdquo瑪德琳輕聲問道。

    她也隻能輕聲說話了,因為剛才她回頭敏捷地三步并作兩步奔上了台階,有點氣喘了。

     &ldquo是我,&rdquo巴特利特太太回答說,一雙黑眼睛轉向她,瑪德琳看得出她兩眼下滿是憂傷的褶皺,&ldquo你找我?你就是那個打電話來的人?&rdquo &ldquo是的,是我打的電話。

    &rdquo瑪德琳說。

     她們相互靠近了一點。

     &ldquo我認識你嗎?&rdquo老婦人問。

     &ldquo不認識。

    &rdquo瑪德琳平靜地回答。

     她尋思别再拖延了,這可不像我。

    馬上告訴她吧,别再讓她等了。

     &ldquo我認識斯塔爾。

    &rdquo于是,她說道。

     老婦人的臉上掠過兩種表情,兩種自然的表情相繼出現。

    這些表情明确生動,猶如兩張不同的循環幻燈膠片,輪番在她臉上投射出各自的光彩。

    先是喜悅。

    由衷的喜悅。

    這名字本身就是她摯愛女兒的名字啊。

    有人認識她女兒。

    有人是她女兒的朋友。

    有人可以聊聊她女兒的事了。

    接着是一陣哀傷。

    毫不掩飾的極度悲傷。

    不是因她本人的緣故,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