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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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蔓延得很快,但我怎麼也學不會霍加所說的無畏無懼。

    同時,我也不像剛開始時那樣小心謹慎。

    我再也無法忍受像個生病的老婦人一樣被關在一個房間裡,成天隻能看着窗外。

    有時,我像喝醉了酒似地沖上街頭,看着那些在市場購物的婦女、在店裡忙碌的商人,以及埋葬了親人後聚集在咖啡館裡人們,努力去适應瘟疫肆虐的環境。

    我原本可能會稍稍有所适應,但霍加卻一再地吓唬我。

     每天晚上,他都會向我伸出雙手,并宣稱他這雙手一整天都在觸摸别人。

    而我則一動也不動地屏息以待。

    就像你一覺醒來,突然發現一隻蠍子在你身上爬,而你就會僵直不動一樣,每到此時,我就會這樣!他的手指和我的不一樣。

    霍加一邊冷漠地用手指在我身上遊走,一邊問道:“你害怕嗎?”我沒有動。

    “你害怕。

    你在怕什麼?”有時,我有一股推開他并且和他打上一架的沖動,但我知道這隻會使他更加氣惱而狂熱。

    “我來告訴你,為什麼你會覺得害怕。

    你是因為有罪才感到害怕。

    你是因為滿身的罪惡才害怕。

    你是因為你相信我遠勝于我相信你才害怕。

    ” 也是他堅持說我們必須坐在桌子兩頭,一起寫些東西。

    現在是寫下我們之所以是我們的時候了。

    不過,他最後仍然隻是再次寫出了“其他人”為何是這個樣子。

    他第一次驕傲地把自己寫的東西拿給我看。

    想到他多麼期望我看到這些文字後會變得謙卑,我就無法掩飾自己的反感。

    我告訴他,他和他寫的笨蛋沒有兩樣,而且他會比我先死。

     也就從這個時候起,我認定這句話即是我最有效的武器。

    接着,我提醒他十年來的辛勤,說起了那些他為宇宙志理論投入的歲月,為觀察天空而賠上的視力,以及目不離書的那些日子。

    這一次,輪到我來吓唬他了。

    我說,在有希望避開瘟疫繼續活下去的情況下,卻白白去送死,這是多麼荒唐愚昧的事。

    我的這些話,不隻增強了他的懷疑,也增加了他對我的處罰。

    而且我注意到,當他看着他寫的東西時,他似乎心不甘情不願地重新找到了對我已然消失了的敬意。

     所以,為了忘掉我的不幸,那些日子裡我一張又一張地在紙上寫下夜晚和午睡時經常做的美夢。

    為了忘懷一切,我一醒來,就會努力用詩一般的語言寫下這些情景與意義都相一緻的夢境:我夢到有人住在我們屋子附近的森林裡,他們知道多年來我們所想要了解的秘密,如果你有膽量進入那片黑壓壓的森林,你就能成為他們的朋友;我們的影子不再随着日落而消逝;當我們安詳地睡在幹淨涼爽的床上時,我們會發現我們正在不知疲倦地檢查着成千上萬件我們必須學會而且也必須經曆的瑣事;那些我夢中所畫的畫中的人們,不僅僅是些三維立體的人像,他們走出了畫框,和我們融合在了一起;母親、父親和我一起在後花園裡安裝鋼制機器,讓它們為我們出力……。

     霍加不是不知道這些夢境是魔鬼的陷阱,他不是不知道這些夢境會把他拖進不朽科學的黑暗裡,但他在明知每問一個問題就會多失去一點自信的情況下,還是繼續問我問題:這些荒唐的夢是什麼意思呢,我真的夢到這些了嗎?就這樣,多年後我們一起對蘇丹所做的事,第一次由我先對他做了,從我們的夢境推衍出關于我們兩人未來的終局:人一旦染上癖好,像瘟疫一樣,顯然就逃不開科學了;不難發現霍加已染上了這一癖好,但人還是會好奇霍加的夢!他一邊傾聽,一邊公然嘲弄我。

    然而,由于提問傷了他的自尊,他也就無法過多地問我問題;此外,我發現我講的東西更加引發了他的好奇心。

    看到霍加面對瘟疫裝出的鎮定态度開始動搖,并沒有減輕我對死亡的恐懼,但至少在自身的恐懼中,我不再感到孤單。

    當然,我也為此付出代價,每晚都要承受他的折磨,但現在我明白自己的抗争沒有白費:當霍加把雙手伸向我,我再次告訴他,他會比我早死,并提醒他,那些不怕的人是無知者,況且他的文章才完成一半,而我當天寫給他看的夢則充滿幸福。

     不過,讓他忍無可忍的并非我的言詞,而是其它事。

    有一天,一名學生的父親前來家中拜訪他。

    他看起來像是個與世無争的人,自稱和我們住在同一個區。

    我如一隻懶洋洋的家貓,蜷縮在角落裡聽着。

    他們拉拉雜雜地談了好一陣子。

    然後,我們的客人終于忍不住說出了一直想說的話:他姑姑的女兒,丈夫去年夏天重新為屋頂鋪瓦時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