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孤島在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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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口日本上海陸軍部,是一座巨大的鋼筋水泥建築,森然怪物似的城堡。

    裡面附設特殊監獄,從旁邊的一個鋼卷門進出。

    下午三點,于堇剛跨下汽車,料不到記者們馬上圍了上來。

    天知道這些門檻精的家夥,是怎麼打聽到她要來探監的消息的。

     中午時下過一陣暴雨,天氣已經很冷,典型的上海陰雨之冬,雖然氣溫不是很低,十度上下。

    于堇趕快從皮包裡掏出墨鏡戴上,有記者扛着笨重的相機。

    她對付這些人有經驗,每次鎂光燈咔嚓一下之前,她的手已經擋住臉,她不想被人拍照,拿去做文章,誰知道拍出來的是不是報紙要的“寡婦相”。

     “請問于堇女士準備如何提出申訴?”“倪則仁究竟是否重慶方面駐上海人員?”“你對稱你為‘現代孟姜女’如何看?”于堇毫不客氣地把這些人推開,她向來不會回答愚蠢的問題。

    很多事情,她一旦忍不住開口說一句,就沒法止住報紙添油加醋,到最後真真假假無法說清。

    上海報紙一向就是這樣不負責任搶新聞。

     “請問于堇小姐《狐步上海》何時正式開演?會不會誤期?”于堇聽到一個女記者的聲音,馬上停下腳步,抓住這個題目好好做文章:“下個禮拜天,在蘭心大戲院正式公演。

    ”她語氣和藹地說。

     “你丈夫的事會不會……?”“我這個人藝術至上,對上海戲迷負責。

    下刀子雨,也不會誤期。

    ”“這麼快!聽說你才到上海不久……”“這點你們放心,再難的戲,我從來沒有演砸過。

    譚呐導演早就把劇本寄給我,精彩得邪起了!”于堇說,“我剛才還在蘭心合排,已經天衣無縫。

    ”“據說劇本是莫之因先生的大筆。

    ”“莫先生是劇壇高手,此劇絕對采得上海神韻。

    ”說到戲,于堇的話就是一串串的,惟恐沒有占滿記者的耳朵,搶掉他們原先準備好的話題。

     她一邊往裡走一邊說:“屆時,蘭心大戲院,各位請給面子,我于堇敬請諸位記者光臨捧場。

    ”在監牢的大鐵門口,她轉過身來問:“哪位記者先生小姐尚未得到首場雅座贈券,請給我名片,保證這兩天寄到。

    ”幾個記者一聽這話,馬上遞上名片,她一一收好,然後才對門口的衛兵說她是應約到這裡來的。

     鋼卷門漸漸升起,衛兵揮揮槍,讓她進去。

    鋼門隆隆降下。

    隔開的院子裡,就隻有她一個人了。

    回頭看,裡面也有扛着刺刀的日本兵守在緊閉的鋼門口,崗樓也是衛兵們嚴密地把守着。

    兩個監獄小頭目的人站在她身後。

    他們走過一段石砌的路,拐過一幢沒有任何門的建築。

    又走了一程路,就到了一個中間有鐵格栅的接待室。

     裡面的人說了一句日文,好像是叫她坐下等。

     大約過了十來分鐘,穿着長條子獄服的倪則仁,從裡面走了出來。

    于堇一怔。

    當昨天巡捕房通知她到這個地方來見倪則仁時,她就想象,倪則仁三年半的恣意享受變成一個什麼樣的胖子,就是從來沒想到倪則仁還真的穿着囚衣,而且還真的手上戴着铐,腿踝上套着鐐。

    她一直認為仗着有後台、做事無顧忌的倪則仁,坐牢也是軟禁而已,不會真吃苦。

    她真的完全沒想到他落到這副慘境,一個37歲的人,看上去像50歲,未老先衰。

     倪則仁頹然坐下,在格栅對面。

    這次面對面看清楚了,于堇很吃驚,丈夫的樣子不是裝的,這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一直走着好運,哪怕他的投機生意再肮髒,都沒有被人抓住,沒有受過一次苦。

    現在手上、臉上、頸上,都有被拷打的傷痕,一向仔細梳理的頭發,上面結了血痂。

    他的眼睛從來精神十足,怎麼熬夜也不累,現在黯然無神,目光呆滞,甚至連對面坐着的是誰都不在意了。

     可能天氣太涼,坐到冷闆凳上,使他打了幾個噴嚏,鼻涕都流了出來,他用袖子抹抹。

     可以看得出傷痕都是新的,似乎就在這兩天受的刑,但是絕對不像是假的。

     那麼,于堇想,就是在她到了之後,他才受了刑。

     于堇心裡馬上明白了,這不是戲,倪則仁也不是情願扮黃蓋,但這的确是苦肉計,做給她看的,目的是什麼呢?是要她付出他們想要的代價? 她心裡突然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