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可撒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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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是一個白發銀須修剪整齊的西方人,老先生西服袖口已經有點磨出線頭,但是穿戴一絲不苟,白襯衫上打着黑領結。他看上去六十多,身闆子還挺直的,隻是手裡提着一根司的克。這手杖還是于堇在五年前特意從好幾家店鋪中挑來的,當時他不肯用,認為自己還沒老到用手杖的程度,不過他說,當他想念于堇的時候才用。那麼,現在他想念她,可能比她想念他還厲害。

    于堇歡叫起來:“弗雷德!”她雙臂抱着他的頭頸,在他帶着涼意的臉頰一邊吻了一下。“弗雷德,你終于讓我回來了!”于堇快樂地說。

    老先生把司的克擱在門口的小桌上,伸出手把于堇拉住,退後一步,上下仔細打量,這才把她抱住,愛憐地拍拍她的背。這兩人的動作,似乎是從來如此,已經習慣了。

    “三年多了,三年多了!”弗雷德。休伯特說。他是上海四馬路一家專門經營英文舊書兼帶郵購新書Scribner‘s書店的老闆。

    于堇扶着老先生的手臂,往裡走,把他安置在沙發裡,她順便坐在沙發的扶手上,拉着老先生的手不放。休伯特卻說:“你把那椅子移過來,坐在我對面,我想好好看看你。”這話說得于堇不好意思起來。“怎麼還把我當小女孩,禮拜天回家?好吧,聽你的就是。”她說着,順從地去取椅子,一邊還做怪相逗他:“你怎麼一臉嚴肅?”休伯特笑了。“我就要這樣和你說說話。”于堇倒是止住笑,她拉着他的手。

    “你依然那麼漂亮!”休伯特說,“稍微曬黑了一點,非常健康,叫人高興。”“那種上課,簡直是受酷刑!”于堇抱怨。“你怎麼舍得讓我在香港一呆就是三年多!”她眼睛突然紅了,淚水湧上來。

    休伯特遞過白手帕給于堇,注視着她說:“你在香港不是依舊拍電影,演話劇,而且名氣越來越大――這一切不正是你想要的嗎?”于堇把自己的椅子往他的面前移近,“我知道你肯定還記着當年的仇,要整治我下跪才饒恕!”已經很多年,沒有可撒嬌的人,也沒有可撒之嬌。于堇要盡情享受一下這福氣。休伯特諒解地笑笑。

    1934年于堇偷偷報名上了聯華歌舞演藝學校,幸運地被導演蔡楚生看中,參加拍《漁光曲》。當時休伯特很不高興。于堇不顧他的反感,轉身就住到電影廠去了。在這一天,休伯特才發現,于堇不再是一個小女孩,已長大成人。她決定自己要做的事,本不必經過他同意,告訴他,隻是一種尊重。

    等到電影拍完,于堇把他帶到電影院去看,說是要給他一個驚喜:休伯特看出她的确有演戲才能,在鏡頭前比平時還漂亮,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贊賞的表情。

    像休伯特這樣性格的人,喜歡看到于堇慧中勝于秀外。多少年後于堇才明白他用心良苦。那天電影看完,兩人坐馬車回家,路上于堇覺得他心情不錯,他愛憐地握着她的手,并未多言。

    也是這天晚上,馬車快到家的時候,他已經在腦子裡想好一個書單,在于堇已有的閱讀範圍之内,應當再讀一些易蔔生、小仲馬、和莎士比亞等人的書,尤其是契诃夫的《三姊妹》,看來得把英譯本找來。以前這類劇本,于堇讀不上心,不管于堇演電影是出于好玩,還是真想成為大明星,他必須讓于堇好好補一些課。

    整個晚上于堇都不敢随便說話,她忐忑不安,知道休伯特一直夢想把她培養成女作家。

    “我一輩子賣别人寫的書,我倒要看看我的女兒寫的書。用中文也可以。最好跟你的老師林語堂一樣,用英文寫。”于堇記得他的話。林語堂隻到她的教會女校做過一次演講,但休伯特喜歡他的英文寫作,老說他是于堇的老師。

    就是在這個晚上,休伯特放棄了這多年的願望。睡過一覺後,他下樓梯時,看見窗外樹叢幾隻長嘴鳥掠過。到了樓下,面對昨夜他挑出的一大疊書,他更覺得自己從前那個夢想有點可笑。

    一個人能徹底放棄一種東西,未必不是好事。于堇正在一個叛逆的年齡,生在一個必須叛逆的時代,而且有他這麼一個讓孩子自由成長的養父,耳濡目染,她不按自己的夢走路,那就不是她于堇了。

    不久,于堇成為大紫大紅的明星,休伯特沒有攔阻,也卻從來不鼓勵。他看到于堇染上演藝圈一些不高明的習氣,也沒有說話。于堇嫁給富家公子倪則仁,他陷入悲傷之中,但仍未阻攔。

    一直到日本侵略中國的炮火把于堇的夢驚醒。她主動提出請求時,他才立即采取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