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衛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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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的敦厚長者,卻讓我有些不敢面對。

    他沒有動我一根指頭,但他的每一句話,都像在鞭撻我的内心。

     然而即使如此,我也不會改變我的心志。

     我已下定決心,要解開這孔府古簡之謎。

    我有一種感覺,這孔府古簡的背後,還隐藏着很多驚心動魄的秘密,一旦解開,也許能使這世界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我渴望變化! 孔安國的擔心是正确的。

     此時的我,再也不是那個乍入長安眼花缭亂的天真少年,我痛恨那些虛僞自大的禮儀文教,我願意為颠覆這個肮髒的文明作出全部努力! ◇◇◇◇ 一天,我從孔安國那裡回來,因為想到石渠閣借幾冊書,匆匆埋頭趕路,結果,在宮門外被一架迎面而來的馬車蹭了一下,幸好我手疾眼快,及時閃身一讓,沒受什麼傷,隻是手裡的簡牍被帶落了一地。

     &ldquo咦,這不是衛兄嗎?&rdquo一個聲音陰陽怪氣地道。

     我擡起頭,看到了李延年。

     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

    早聽外界說,自從阿妍被封為夫人,他們兄弟就張揚起來,尤其是李延年,升任協律都尉,配二千石印绶,進出宮廷,目中無人,俨然以國戚自居。

    此時一見,果然錦衣華服,趾高氣揚,身後跟了一隊随從。

     我不想和這個得志的淺薄小人說話,隻行了個禮,稱了聲:&ldquo都尉大人。

    &rdquo便蹲下去撿拾自己的竹簡。

     &ldquo聽說你現在改行了?&rdquo李延年卻好像對我很感興趣,跳下馬車,故意擋在我面前,道,&ldquo在跟孔安國學蝌蚪文?&rdquo 他的聲音裡有一種戲谑的味道。

    我不想得罪他,隻淡淡地道:&ldquo是。

    上命差遣而已。

    &rdquo 李延年歪着頭看着我,道:&ldquo有人告訴我,那玩意兒挺深的,許多博士弟子都搞不懂,你倒挺有悟性,可孔安國偏就不待見你,是吧?&rdquo 我一語不發。

     李延年揮手讓他的随從們站到遠處,然後湊近我,用一種壓低了的得意的聲音道:&ldquo我早就告訴過你,這世上的人本就該各司其職,癡心妄想隻會自尋煩惱。

    如何?你看你,這兩年在幹些什麼?你又得到了什麼?诏獄的滋味好過嗎?清醒清醒吧,小子!有些東西不是你努力就能得到的。

    &rdquo 我平靜地道:&ldquo多謝大人教訓。

    &rdquo 李延年彎下腰撿起一卷竹簡,翻了翻看看,忽地一笑,道:&ldquo放着你好好的生意不做,來受這份罪,何必呢?看看,鑽研這鬼畫符有用嗎?&rdquo 我看着李延年手中的古文竹簡,又擡眼看了看他,淡淡一笑,道:&ldquo大人,拿倒了。

    &rdquo 李延年被我的微笑刺痛了,把竹簡往地上一摔,逼近了我,用一種威脅的聲音道:&ldquo你想幹什麼我都知道&mdash&mdash不過我警告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否則&hellip&hellip&rdquo說着,他一腳踩在竹簡上,竹簡被他碾得咯吱咯吱響。

     &ldquo放心,&rdquo我打斷李延年的話,道,&ldquo我不會再見她。

    現在使她陷于危險之中的不是我,而是你們兄弟。

    &rdquo 李延年道:&ldquo你說什麼?&rdquo 我道:&ldquo外面都說,你們李家家奴的架子比一千石官員的還大,你當陛下是聾子嗎?&rdquo 李延年臉色一變,揚手抽了我一記耳光。

     我沒躲。

     &ldquo區區一個坐罪被免的郎官,敢來教訓我?&rdquo李延年罵道,&ldquo我李家的排場,是陛下欽賜的!&rdquo &ldquo那是因為陛下正貪戀阿妍的美色!&rdquo我平靜地道,&ldquo哪一天他的興緻退了,你們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rdquo 李延年揮手又要往我臉上抽,我伸手用兩根手指叼住他的手腕,微一運勁,李延年就倒抽了一口冷氣,那張養尊處優的白淨面孔立刻變得毫無血色。

     我道:&ldquo讓你一次,是看在阿妍的面上。

    現在許多人都為了這個原因讓着你們兄弟,不要沒有自知之明!如果你們不知收斂,繼續這樣作威作福,就是陷阿妍于危險之中。

    &rdquo 我手中加了一分力氣,李延年臉色煞白,用另一隻手抓着自己的臂膀拼命往外拔。

     我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地道:&ldquo今上多疑猜忌,給他生過孩子的,早晚都會被處死!你明知如此,為了你們的榮華富貴,還是要把阿妍送到這種地方來。

    為了阿妍,我恨不得殺了你!然而也正是為了阿妍,我不能殺你&mdash&mdash但我警告你,如果她受到任何傷害,我衛律絕不會坐視不管!&rdquo 說罷,我手一松,李延年一個趔趄跌出去好幾步,扶着手腕龇牙咧嘴直甩,氣急敗壞地叫道:&ldquo來人!給我拿下&hellip&hellip&rdquo 他的站在遠處的随從這才反應過來,應聲撲上來,七手八腳把我按倒在地。

     李延年提腳往我身上狠狠踢來,罵道:&ldquo媽的!在太歲爺頭上動起土來了!&rdquo 一陣拳打腳踢。

     我咬着牙一聲不吭。

     等李延年走後,我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埃,擦掉嘴角的鮮血,看着那群人消失在宮門外。

     ◇◇◇◇ 黃昏,我獨坐在滄池邊,吹着用蘆葉卷成的哨子。

     忽然,有人在我身後歎了口氣,道:&ldquo已經有一個人不快樂了,何必再多一個人呢?&rdquo 我回過頭去&mdash&mdash是随太醫。

     &ldquo你剛才說什麼?&rdquo我問,&ldquo她不快樂嗎?&rdquo 随太醫道:&ldquo你希望她快樂還是不快樂?&rdquo 我道:&ldquo你這話是什麼意思?&rdquo 随太醫道:&ldquo你希望她幸福,對她來說,她的不快樂來自心有所思,可你又不希望她忘了你,所以你很矛盾,是吧?&rdquo 我拾起一顆石子擲進池水:&ldquo我隻希望她快樂。

    如果忘了我能使她快活起來,我願意盡一切努力使她把我忘得幹幹淨淨。

    &rdquo 随太醫微微一笑,道:&ldquo你騙得了任何人,騙不了自己。

    從一開始,你就一直在追随她,她進宮,你也進宮。

    你看守天祿閣,跟那幾個大儒學古文,都是在給自己找個繼續留在她身邊的借口。

    你真的對那些老掉牙的學問感興趣嗎?&rdquo 我冷冷地道:&ldquo人各有志,你怎麼知道我不感興趣?&rdquo 随太醫走到我身邊坐下,低聲道:&ldquo别以為我不知道。

    你剛才吹的是什麼曲子?我聽她憂郁時吹胡笳,來來去去也總是這個調子。

    我是為你着想,旁觀者清,你一直走在懸崖邊上,可你自己還不知道。

    任何一個男人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所愛,更何況君王?你是聰明人,以你的才華,本該有個好前程,不要自誤誤人。

    &rdquo 我轉過臉來,看着随太醫,道:&ldquo是李家讓你來說這些話的?&rdquo 随太醫道:&ldquo這也是我的意思。

    我奉事宮中多年,那些耐不住寂寞與外頭私通的見得多了,從沒一個有好下場。

    我知道,你怨恨李氏兄弟獻妹邀寵,拆散了你和李夫人。

    可是在這個時代,美色最終都是要按權力分配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延年把妹妹獻給這個國家最有權力的人,難道不是最合适的安排嗎?我也知道,你是有膽量帶她遠走高飛的。

    可是,浪迹天涯、隐名埋姓、布衣蔬食、荊钗布裙,對夫人來說公平嗎?一個那麼完美的女人,難道不該得到一個更顯赫的人生嗎?&rdquo 我沉默了一會兒,道:&ldquo那是你們的想法。

    有人問過阿妍嗎?她有選擇的自由嗎?&rdquo &ldquo選擇的自由?&rdquo随太醫笑了,&ldquo這是我聽過的最稀奇的話。

    就算當初她如願跟了你,如果哪一天她被什麼權貴看上,你能保護她嗎?&rdquo 我道:&ldquo你沒聽明白我的話。

    在你們眼裡,女人隻能是權力盛宴上被瓜分的戰利品嗎?她們自己的意志呢?&rdquo 随太醫注視了我一會兒,道:&ldquo好吧,你聽說過本朝王太後的故事嗎?&rdquo 我搖搖頭。

     随太醫悠悠地道:&ldquo那是一段奇聞,宮裡許多上年紀的老人都聽說過。

    王太後在侍奉先帝前,原也是有夫家的,嫁的是長陵金家,夫妻恩愛,都已經生了一個女兒了。

    後來她母親給她算了個命,說她該當大富大貴,于是将她強搶回去,送進了太子宮。

    結果太子很寵愛她,連生三女一男,那男孩就是今上。

    生子為帝,母儀天下,你說,王太後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當年她那姓金的丈夫,和先帝比起來,誰能給她更多?她母親所做的,到底是愛她,還是害她?&rdquo 我的心慢慢地滑進了一個冰窟。

     随太醫注視着我表情的變化,眼中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ldquo好了,&rdquo他拍拍我的肩膀,&ldquo回去好好想想吧。

    你和夫人都太年輕,以為感情比什麼都重要。

    老夫是過來人,看得多了。

    人生一世,真正活在感情裡會有幾年?&rdquo 随太醫走了,我還怔怔地坐在池邊。

     難道我内心裡一直不肯放棄這段感情,其實是在拖累阿妍? 難道我所有的努力,都隻是在自我欺騙? 那些遠離現實的古文古簡,真的能拯救我的人生嗎? 沙洲上,幾隻鷗鳥正在覓食。

    我忽然很羨慕這些可以自由地來去于天地之間的生靈。

     幾乎世上所有的生物都是自由的,唯有人生活在牢籠之中。

     ◇◇◇◇ 皇帝忽然給了我一個奇怪的任命,他升我為未央宮騎郎,任命我為使節,出使匈奴。

     這是一個殊榮,但我不明白怎麼會輪到我。

    據說,匈奴單于剛剛去世,因為時局微妙,朝廷需要一個了解胡地習俗的人去吊唁。

     我雖是胡人,但郎官裡也有其他熟悉匈奴的人。

     後來我聽說,這件事裡延年兄弟替我說過一些話。

    也許他們是想用這種辦法,使我遠離阿妍吧。

     我去了匈奴。

     事實上,我雖是胡人,但在匈奴待過的時間不及在中原的十分之一。

    匈奴,在我的内心深處,早已退化為一個遙遠而陌生的童年之夢。

     漢服儒冠,娴熟的漢宮禮儀,一口流利的長安漢話,我全身上下早已看不出一絲胡人的影子。

    當我的匈奴向導用胡語和同伴們談笑風生,我麻木地騎在馬上,恍若未聞。

    這世上再新奇有趣的事都與我無關了。

     他們以為我和過去那些使節一樣,不過是個來自宮廷不懂胡語的郎官,索性當着我的面毫無顧忌地嘲笑我的身上那股漢儒的酸腐味。

     說也罷,笑也罷,我都充耳不聞。

     我的内心充滿失落。

     随太醫的話,使我從一直以來給自己制造的迷夢中驚醒過來。

     我深深地鄙視自己。

     我自以為愛阿妍,可事實上我的愛一錢不值。

    我既無力救拔她于重重深宮,也無法給予她應得的一切,執著于這樣一份感情,到底是愛,還是自私? 阿妍分明是太善良了,不忍道破真相,我又怎能因為她的善良而繼續厚顔無恥地以愛之名傷害她? 罷了,走吧,走吧。

    就讓我放逐天涯海角、蠻荒絕域,或者能贖我罪孽之萬一。

     ◇◇◇◇ 我渾渾噩噩地越過瀚海沙漠,來到單于庭。

     剛即位的烏師廬單于根本不接見我,直接就下令把我關押起來。

    看押我的那些匈奴人以為我不識胡語,相互私下談論,讓我得知了事情的驚人原委: 皇帝在派我為使時還另派了一個使團到右賢王處吊唁,而赴右賢王處吊唁的使團所攜帶的禮品規格和數量和我的一模一樣! 右賢王是前任單于的同母弟,時任單于的叔父,勢大兵雄,本就頗受單于的忌憚。

    當此人心未定之時,朝廷此舉,用意再明顯不過了! 我心中大驚。

    朝廷要行離間之計,就是準備好了犧牲此行的使節! 我警告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否則&hellip&hellip 李延年惡狠狠的話語浮現在我腦海裡。

     我閉上眼睛,喟然長歎。

     怪不得李廣利這段時間突然對匈奴事務感興趣了,三天兩頭往那些将軍的府邸跑。

     多麼精彩的借刀殺人之計!我真是輕看了這對貌似膚淺無知的兄弟。

     一旦威脅到他們的榮華富貴,他們那隻知道名利的頭腦也會制造出最周密、最有效的計劃。

     ◇◇◇◇ 半年多的逃亡,單于庭匈奴人的追捕,沙漠中斷水斷糧、草原上遭遇餓狼&hellip&hellip這其間所經曆的種種艱險困苦,遠非一兩句話所能描述。

    我九死一生,才得以逃回漢朝。

     而當我回國時,我得知了一個消息:阿妍過世了! 這個消息,對我如同晴天霹靂。

     我驚呆了。

     上天為什麼如此殘忍?跟我開這麼一個天大的玩笑? 從匈奴到漢朝,這一路上,多少次窮途絕境,萬無生理,隻因再見阿妍一眼這個念頭的支撐,我千方百計掙紮求生,才得以逃出一條生路。

    萬沒想到,我活着回來了,她卻永遠離我而去了。

     不!我不相信! 我發瘋一樣找到随太醫,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抽劍架在他頸間,怒吼道:&ld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