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北冥其深,見事何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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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末的北海極美,海水是一種比天空更深邃的藍色,既深且廣,一望無際。

     這是一個甯靜的中午。

    海中漂蕩着一葉扁舟,載着三個人。

    坐在舟中,放眼望去,幾朵白雲慵懶地沉垂在深藍色的海面上空,仿佛一團團潔白的絲絮,低得好像伸手就能夠到。

     蘇武接過衛律遞過來的石鏡,那是一面平滑的青灰色的鏡子,拿在手中極輕。

    蘇武道:&ldquo你用過吧?&rdquo 衛律瞟了一眼蘇武,道:&ldquo你不是&lsquo受命者&rsquo嗎?這世上沒有你不知道的事,我還以為在你的語言裡,不會再有任何發問的語句了。

    &rdquo 蘇武淡淡一笑,道:&ldquo測知那些事情,是需要體力和心力的。

    我不會存心去了解每一件。

    這一刻世間發生了多少事?如果有人一一描畫下來交給你,你也來不及看吧?&rdquo 衛律道:&ldquo我用過幾次,給阿妍招魂。

    按着少翁的法子,用阿妍的頭發燒成灰,和這鏡子一起放在露水中,阿妍果然出現了。

    幸而阿妍當年給我那枚佩帏,上面有她用自己的發絲縫制的玄鳥圖案。

    隻是露水很難收集,我幾個月才能見一次阿妍。

    這些年下來,那佩帏上的發絲都被我一點點拆光了。

    &rdquo 蘇武拿起那面石鏡,掂了一掂,道:&ldquo你有沒有發現,這石鏡輕得奇怪?&rdquo 衛律道:&ldquo是的,輕如毛羽,卻又堅實無比,也不知是什麼材質。

    &rdquo 蘇武把玩着石鏡,道:&ldquo我不是說這個,你把它浸入露水中的時候,有沒有想過&mdash&mdash這麼輕的東西,本應該入水不沉啊!&rdquo說完,把那石鏡往船外一抛。

     衛律被他這舉動驚得腦子裡蓦地一空,過了一會兒,才大叫一聲,縱身便向那石鏡落水處撲去。

     蘇武一把拉住他,道:&ldquo危險!你不能下去!&rdquo 北海的水極其清澈,透過水面,可以明明白白看到石鏡緩緩下沉,衛律一時掙紮不開,看着水中那青灰色的圓形一點點變小,急怒交加,忽然回身刷地抽出劍,向蘇武砍去,叫道:&ldquo放開我!&rdquo 蘇武卻不避不讓,伸手一把抓住劍刃,道:&ldquo這裡是整個北海最深的地方,你下去也不可能把它撈上來。

    &rdquo 衛律吼道:&ldquo松手!你别逼我!&rdquo說着劍向下一用力,一縷鮮血立刻從蘇武掌中流出,順着劍刃一滴滴滴落在大海中。

     蘇武沒有松手,道:&ldquo這世上有些事物,失去了便不可能得回來,你隻能接受!李夫人和這面石鏡,都一樣。

    &rdquo &ldquo住手!&rdquo李陵掣劍而出,劍尖抵在衛律後心,又對蘇武急切地道,&ldquo你攔着他幹什麼?他要跳海就由他跳好了!&rdquo 衛律頭也不回地道:&ldquo李陵,有本事你就下手!我倒要看看,今天到底誰死在前頭!&rdquo說着手中的劍用力往下一壓。

    蘇武依然沒有松手,隻是平靜地看着自己握着劍刃的那隻手。

    更多的鮮血從指縫間滲出,滴進大海,在海水中暈染開來,化成一片片淡淡的紅暈。

     &ldquo你發什麼瘋?&rdquo衛律大叫道,&ldquo你以為你是&lsquo受命者&rsquo便刀劍不入了嗎?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rdquo 李陵又驚又急,對蘇武道:&ldquo你在幹什麼?!你可以使自己不受傷的!&rdquo 蘇武搖頭道:&ldquo有力量不等于銅筋鐵骨,玄鳥族也來自肉體凡胎,從湯到纣,所有商王如今都隻剩一堆枯骨。

    &rdquo 衛律看着那石鏡下沉的方向,絕望地道:&ldquo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rdquo 蘇武道:&ldquo你救過我一次,我不想看着你走向絕路。

    所以也盡我的所能挽救你一次。

    &rdquo &ldquo救我?哈!&rdquo衛律怪笑一聲,笑聲裡充滿了凄涼和憤怒,&ldquo你說你要救我?你毀了我的希望!這石鏡能照出另一個世界!阿妍真的出現過,真真切切,和她生前一樣!我告訴她等我,我會救她的。

    &rdquo 蘇武道:&ldquo可是她回答你了嗎?&rdquo 衛律道:&ldquo她會等我的!她一定會等我的!這次我不會再讓她失望!&rdquo 蘇武道:&ldquo李夫人已經死了,你不要再欺騙自己。

    從來就沒有另一個世界。

    石鏡召回的,不是李夫人的魂魄,而是一個幻象。

    你看到她和生前一樣,隻因為那本來就是她生前的景象。

    她為什麼沒有實體?為什麼不能回應你?衛律,你不能永遠活在過去。

    過去你确實受過傷害,但現在,是你自己在傷害自己。

    &rdquo 衛律一怔,旋即叫道:&ldquo你胡說!她會回來的!我會找到一種突破一切障礙的力量,讓她重生!&rdquo 蘇武歎了一口氣,道:&ldquo在李夫人進宮之時,你就已經失去她了。

    你一直不肯接受這個事實。

    我理解你為了感情而做的一切不容于世俗的事。

    但是,現在隔在你和夫人之間的,已經不是地位或權勢,而是生死大限。

    這不是人力可以逾越的。

    石鏡也拯救不了你,它隻是欺騙了你的眼睛。

    &rdquo 衛律握劍的手開始微微顫抖,道:&ldquo不!你在騙我!一定有辦法的!那條通向你們的世界的通道沒有封死!我派人查過,整個北海,流入的河流數百條,流出的隻有一條,卻永不滿溢,這海底深處分明有一個無底洞!那個息壤,到現在還在運作着!不管你們來自未來還是天外,你們那個世界,必然有比這裡強大得多的力量,來改變一切!&rdquo 蘇武道:&ldquo是的,通道還沒有完全關閉。

    但你知道穿越這條通道是什麼結果嗎?你見過漁民在北海捕到的那些身形奇薄的海魚嗎?那是深海之中的巨大壓力所緻。

    跨越時間所導緻的壓力,要億萬倍于這種。

    那種壓力,足以把最強韌的生命碾為齑粉。

    &rdquo 衛律道:&ldquo不,不會的!大禹洩洪之時,從玄豹到水蛭,從五湖四海被轉運到這裡,不都安然無恙?人必然也可以活着通過洩洪通道!你是&lsquo引路者&rsquo,你一定知道怎麼回去!&rdquo 蘇武道:&ldquo不,我不是&lsquo引路者&rsquo。

    &lsquo引路者&rsquo一詞,是&lsquo導引者&rsquo的訛誤。

    玄鳥族的任務是導引洪水。

    我沒有能力回去。

    空間的轉移和時間的躍遷是兩回事。

    穿越時障的那一刻,秋毫之末的分量,也會增大到重逾泰山。

    而任何泰山般巨大的物體,都會在瞬間濃縮為針尖大小的緻密狀态,直到沖出通道,才能恢複原狀。

    石鏡是用玄鳥的一部分材料制作的,這種材料的特異之處就在于幾乎沒有分量,隻會感應到水的吸引,以找到洪水所在的正确時空點。

    玄鳥能安然通過這樣的壓縮重塑而性狀不變,可你能想象有生命的血肉之軀,能經受這樣慘烈的考驗嗎?&rdquo 衛律的眼中充滿了絕望之色,握劍的手慢慢松開,蘇武握着劍刃,将劍倒拿着從衛律手中抽出。

     衛律道:&ldquo但&hellip&hellip玄鳥還在這世界上,就在我們腳下的萬丈深海之中,我會傾舉國之力找到玄鳥,隻要它能回去,帶去這邊的信息&hellip&hellip&rdquo 撲通一聲,那劍被蘇武投入大海,劍刃上的鮮血在海水中化開,出現一道長長的血痕,直向大海深處延伸過去。

     &ldquo玄鳥已經死了。

    &rdquo蘇武将劃傷的手浸入海中慢慢清洗着,平靜地道,&ldquo它不可能載着任何東西回去了。

    商王族的語言和後世有許多不同。

    &lsquo天命玄鳥,降而生商&rsquo,降,不是降落,而是死亡。

    &rdquo 船舷周圍的海水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