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太陽已經從江左的山岸中爬上來一丈多高了。江風緩和地吹着，完全失掉了它那夜間的狂暴的力量。從遙遠的，江流的右岸底尖端，緩緩地爬過來了一條大城市底尾巴的輪廓。

    母親慈悲相地将孩子包好，送到産婦的身邊，一邊用毯子蓋着，一邊對她說：

    &ldquo快到九江了，你好好地看着這孩子&hellip&hellip恭喜你啊！是一個好看的小姑娘哩！&hellip&hellip我們就去替你想辦法的。&hellip&hellip&rdquo

    産婦似乎清醒了一些，睜開着淩涼的蘿蔔花的眼睛，感激地流出了兩行眼淚。

    在統艙和房艙裡（但不能跑到官艙間去），母親用了真正的慈善家似的臉相，叫我端着一個盤子，同着她向搭客們普遍地募起捐來。然而，結果是大失所望。除了一兩個人肯丢下一張當一角或兩角的鈔票以外，剩下來的僅僅是一些銅元；一數，不少不多，剛剛合得上大洋一元三角。

    母親深沉地歎着氣說：&ldquo做好事的人怎麼這樣少啊！&rdquo從幾層的紙包裡，找出自己僅僅多餘的一元錢來，湊了上去。

    &ldquo快到九江了！&rdquo母親再次走到船後，将銅闆、角票和洋錢捏在手中，對産婦說：&ldquo這裡是二元多錢，你可以收藏一點，等等賬房先生來時你自己再對他說，給他少一點，求他将你帶到蕪湖！&hellip&hellip當然，&rdquo母親又補上去一句：&ldquo我也可以替你幫忙說一說的&hellip&hellip&rdquo

    産婦勉強地掙起半邊身子，流着眼淚，伸手戰栗地接着錢鈔，放在毯子下。但是，母親卻突然地望着那掀起的毯子角落，大聲地呼叫了起來：

    &ldquo怎麼！你的孩子？&hellip&hellip&rdquo

    那女人慌張而且惶懼地一言不發，讓眼淚一滴趕一滴地順着腮邊跑将下來，沉重地打落在毯子上。

    &ldquo你不是将她抛了嗎？你這狠心的女人！&rdquo

    &ldquo我，我，我&hellip&hellip&rdquo她嚅嚅地，悲傷地低着頭，終于什麼都說不出。

    母親好久好久地站立着，眼睛釘着江岸，釘着那緩緩地爬過來的、九江的繁華底街市而不作聲。浪花在船底哭泣着，翻騰着！&mdash&mdash不知道從哪一個泡沫裡，卷去了那一個無辜的，纖弱的靈魂！&hellip&hellip

    &ldquo觀世音娘娘啊！我的天啊！一條性命啊！&hellip&hellip&rdquo

    茶房們又跑來了，這一回是奉了賬房先生的命令，要将她趕上岸去的。他們兩個人不說情由地将她拖着，一個人替她卷着我們給她的那條弄滿血污的毯子。

    船停了。

    母親的全部慈善事業完全落了空。當她望着茶房們一面拖着那産婦抛上岸去，一面拾着地上流落的銅闆和洋錢的時候，她幾乎哭了起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