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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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戶谷張皇失措地駕車逃出森林,回到了甲州街道,他實在太累了,神情恍惚地握住方向盤,但腦子裡一直盤桓着剛才那個怪異的幻象。

     那裡沒有寺島豐的屍體,埋在土裡的居然是牛的屍體,而且還穿着和寺島一樣的白襪。

    肯定是有人故意幹的,這絕不是流浪漢的惡作劇,看來已經有人知道了戶谷的罪行,從而挖好了陷阱,等着他主動上鈎,這個手段真是高明。

     而且,對方居然還想到把套着白襪的腳露在外面轉移他的視線! 戶谷像一條落跑的狗一樣大口喘着氣,心怦怦跳個不停,到底是誰?這個人一直沉默地看着戶谷。

    那頭牛應該很早就被埋在那裡,他殺掉寺島豐再度回現場查看時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後的事情。

    現在已經又過了兩個星期,對方還是靜靜觀察戶谷的動向。

    想到這裡,戶谷不禁瑟瑟發抖。

     戶谷停下車,深呼幾口氣,這樣開下去恐怕會出交通事故。

    他熄掉車燈,整個人趴在方向盤上。

     對方将寺島豐的屍體移到川越的林中,然後又在牛屍上套上白襪埋在這裡,這樣做其實相當麻煩。

    為什麼對方要不辭辛勞地将屍體搬到二十公裡開外的川越?還有,對方是怎麼知道自己行兇的?戶谷百思不得其解。

     有可能就是自己身邊的人幹的,不然不會想出這麼巧妙的辦法。

     戶谷再次回想了一下當時的情景:寺島豐是突然出現的,隻有槙村隆子知道自己在那裡,因為自己在那裡等她。

    難道有人尾随着自己的車?不可能,當時自己看了很多次後視鏡,甲州街道的車流擁擠,自己開車拐入側道時,後面沒有人跟着。

     車在林子深處停住,自己一邊觀察着周圍的動靜,一邊愛撫着她,然後将她掐死……之後搬運屍體時也是時刻小心謹慎,如果有風吹草動,肯定會注意到的。

     但是,自己忽視的第三者應該一直在暗中觀察他的行動,要不也不會使用這樣的掉包計。

    戶谷不相信怪力亂神,這世上不會有超人存在,肯定是有人搗鬼,而且這人的頭腦和自己不分上下。

     回到醫院時,事務長已經從川越回來了,正等着戶谷。

    平常他都是六點一過就回家,今天卻一直等到十點半,看來,事務長是準備要向他報告從川越領回遺體的事情。

     “院長,我一直在等您,有一件緊急事。

    ”事務長用責備的眼神看着他說。

     “哦,剛好有點事和朋友出去了一趟。

    ” “川越的事情辦好了。

    ”事務長說話的語調有些興奮,事發以來,他突然連說話都有精神了。

     “是嗎?辛苦你了。

    ” “在那邊拿到了屍檢報告,也辦好了火化許可證,已經把屍體運到了川越的火葬場,明天早上就可以取骨灰了。

    她戶籍地那邊的手續也由我一并辦理了吧?葬禮定在明天晚上。

    ” “好。

    ”對事務長如此周到的安排,戶谷隻好滿口答應。

     “警方對嫌犯的搜查有大緻眉目了嗎?” “現在還在搜查中,還沒有鎖定目标。

    ” “今天來了兩個警察。

    ”說這話時,戶谷盯着事務長的臉說。

     “來了嗎?”事務長面露驚訝之色。

     這個家夥還裝什麼,連橫武辰子的名字都說出來了,害我在警方面前這麼被動,居然提都沒跟我提過,分明是故意找茬!戶谷心想。

     事務長意味深長地問道:“警察都說什麼了?” “問了很多關于寺島的事情。

    ” 戶谷沒提私家車的事,要不,粕谷肯定會就此糾纏不休,他本想質問事務長橫武辰子的事是不是他說的,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就住了口。

    他真是越來越膽小了。

     倒是粕谷主動開口:“是嗎?倒沒怎麼問我。

    ” 當然啦,人家是沒問,全都是你主動抖出來的,戶谷又想。

     “他們可能想親自請教院長吧。

    我的報告就是這些,我有點累了,先回去了。

    ” “那辛苦你了。

    ” 寺島豐當時到底斷氣了沒?戶谷是在确定了她的呼吸已經停止後才松開壓在她咽喉上的手。

    被害人遭到勒掐之後一時昏厥然後又緩過氣的例子也時有耳聞,而且,丢下寺島豐屍體的地方灌木衆多,說不定夜晚的露珠順着葉子滴落下來,恰巧把寺島豐滴醒了? 戶谷把手支在桌子上,兩眼狠狠地盯着窗外。

     死裡逃生的寺島豐會做什麼呢?她有三條路:第一,發狂地奔到戶谷的住所,和他拼命;第二,就這樣逃亡下去;第三,向警察報案。

     首先分析下第二種情況。

    寺島豐清醒後逃離了現場,她會去哪裡呢?她在東京也沒有親戚……但她肯定是跑到某處躲起來,不然,她無法在藏屍地點故弄玄虛,而且,她很可能就藏在東京附近。

     她應該不會向警察報案。

    因為,她自己也是殺人兇手,不可能自投羅網。

    她對戶谷的報複從這些小花招就可以看出來,她想從暗處攻擊他。

     寺島豐難道還活着? 盡管仍覺得不可能,但經過剛才的推論,戶谷又覺得這一論斷顯得很合乎邏輯,真是想想都讓人毛骨悚然。

     第二天下午,事務長拿着用白布包裹着的骨灰盒從川越回來。

     戶谷讓人一大早把一個閑置不用的房間布置成靈堂,事務長表情肅穆地将骨灰盒放到祭壇上。

    臨時買來的花束擺放在祭壇兩側,水果和點心堆放在骨灰前面。

    前來吊唁的隻有事務長和五六個老護士,事務長還非常莊重地穿上了正式的禮服,戶谷本來也打算穿上禮服,但後來又嫌麻煩,隻是換了一條黑色的領帶。

     骨灰盒周圍青煙缭繞,請來的三個僧侶絮絮叨叨地念着經文,讓人昏昏欲睡。

     戶谷覺得這一切愚蠢至極,這樣祭拜一個來曆不明的女人骨灰,真是滑稽。

     事務長在自己身旁虔誠地撚着佛珠。

    他和寺島豐關系并不好,互相看對方不順眼,彼此之間也從不講話,現在卻對這個女人的靈魂如此鄭重其事,這讓戶谷覺得他這不是出于對寺島豐的情誼,而是存心諷刺自己。

    還有什麼比這更荒唐的事? 戶谷想,要是在這裡把事實真相都說出來,該多痛快!但他不可能說出來,事到如今,他已無法說出祭壇上放的不是寺島豐骨灰的個中緣由。

     一切都進展得順理成章,好像這真是寺島豐的葬禮。

    戶谷已經不知道什麼是真相了,索性就把骨灰當成是寺島豐的吧。

    僧侶念完經,祭拜者開始輪流上香。

    戶谷走上前,雙手拿着香高舉至額前,然後點上火。

    此時,僧侶又開始念起其他的經文。

     大家的表情都很肅穆,一個接一個上着香,事務長尤為恭謹,大概是時常參加葬禮,他上香的手法格外得心應手。

     “院長!”等到僧侶和護士們都離開後,事務長開了口,“已經決定把骨灰寄存在寺廟裡了,過些日子再修建一個墓吧。

    ” 一切都想得很周到。

     “哦,對了,我忘了一件事。

    ”事務長邊說邊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來,“這是警方在寺島豐屍體發現現場拍的照片,還是請您過目一下吧!” 戶谷從信封裡拿出川越警局在現場拍的照片,屍體的整體、臉的正面以及前後幾個側面等角度各拍了一張照片,特别是脖子上被繩子勒過的部位,還特意進行了局部放大。

     但是,從照片根本無法辨識人的容貌,屍體腐爛的程度相當嚴重,很多地方像水蜜桃一樣表皮脫落,眼窩像骷髅一樣凹下去,鼻梁斷裂,扭曲而大張着的嘴裡露出鬼魅般的牙齒。

     “這是寺島嗎?”戶谷故意問事務長。

     “沒錯!喏,你看,容貌是看不清楚,但不管從臉部很長的輪廓,還是從體形來看,都和寺島一模一樣。

    ” 屍體是全裸的,肋骨像是被修飾過一般根根分明,腰部和腿部的骨骼都很細,頭發也完全脫落了,唯獨脖子上的勒痕清晰明了。

     “這樣腐爛的屍體,即使親人來辨認也認不出來,但是,這絕對是寺島豐護士長,從整體來看,我有十足的把握。

    ”事務長堅持說。

     晚上,戶谷正一個人胡思亂想的時候,電話響了。

     “是醫生嗎?”是一個很好聽的女人聲音,“我是槙村。

    ” “啊,是我。

    ”戶谷松了一口氣,他沒想到自己悶悶不樂時能聽到她的聲音,感到很開心。

     “晚上好!”她嬌滴滴的聲音滲入戶谷的耳朵裡。

     “前幾天真是失禮了,讓您看到我的醜态,很不好意思。

    ”她笑着道歉。

     “沒有,沒有,你感冒好了嗎?” “已經沒事了,醫生,今天晚上我想見見您,不知道可不可以?” “沒問題,有事嗎?” “是關于錢的事情。

    這種事我不想隐瞞醫生,所以就決定向您坦白……您能借我兩百萬周轉嗎?這兩三天就要,我現在真是一籌莫展啊……” “你需要兩百萬周轉?!”戶谷不由得提高了聲音。

     “是的。

    這真是太難以啟齒了,我隻打算跟您說。

    做生意就是這樣,有時候真是一點小錢都需要操心。

    能在這兩三天内借給我嗎……” “那就今晚見吧。

    ”戶谷想,先見了面再說。

     2 戶谷來到槙村隆子指定的飯店。

    今晚他打算盡情痛飲一番,如果可能的話,再與槙村共舞幾曲。

    寺島豐的事情讓他郁悶透頂,他也想借機轉換一下心情。

     槙村隆子已經到了,她正坐在飯店幽暗的一隅。

    她今晚穿着黑色洋裝,帶着黑色手套,脖頸處的肌膚顯得格外白晳,戶谷大老遠就看見了她曼妙的身影。

     戶谷默默坐在她對面。

    槙村隆子看着他,擡起眉梢微微一笑。

    盡管是在暗處,牆壁上微明的燈光仍将她的眸子映照得熠熠發光。

    她今晚還特地帶上了鑲有金邊的橢圓蛋白石,與她素黑的洋裝相得益彰。

     “不好意思,我來得有點晚。

    ”戶谷輕輕點了下頭。

    她每次都讓自己等得發瘋,今天卻意外地先到了,可見她多麼需要用錢。

     她把手放在唇邊,不好意思地笑了:“讓您看到了我失态的樣子,真是不好意思啊!” “哪裡。

    ”戶谷看着她胸前白嫩的肌膚,想起那晚差點就得了手,那種快感現在還停留在自己的指尖呢。

     “醫生,在電話裡我也說了,我現在真的很苦惱啊!要是能向銀行借到錢,也不會向您開口了。

    ”她突然直入正題。

     “很難想象槙村小姐也會為錢的事犯愁啊!做生意碰到這種事情我完全可以理解。

    不過,您這麼說就是把我當外人了。

    ” “啊?真是失禮了。

    實在是迫不得已,店裡突然需要兩百萬急用,隻要借我周轉一個月就行了。

    ” 戶谷本想問她借錢的用途,但考慮到會顯得自己很小氣,就忍住沒問。

     “行啊。

    ”戶谷一邊抽着煙一邊點頭答應。

     “啊,真的嗎?”聽到戶谷的話,她黑色的眼眸裡突然燃起一絲希望。

     “是的!不過還需要一點時間準備,得兩三天後才行。

    ” 戶谷在考慮賣古董之事。

    拜托下見沢外借的兩千萬銀行存款絕不能動,這是要拿給槙村作為财産證明的。

    至于那些收藏品,戶谷有信心能賣個好價錢。

    隻需把玩膩了的那些賣給古董店就行,那些古董現在應該也增值不少,雖然有些心疼,但為了槙村也隻好割愛了。

     大概賣三十件就夠了,以前,就算醫院資金周轉再困難,他也沒動過賣古董的念頭,古董可是他的生命,但為了槙村隆子,他覺得非常值得。

     “啊,太好了。

    真是有救了。

    ”她像少女一樣松了口氣。

     “你高興,我也就高興。

    ”他故意大聲說道。

     “真是謝謝了。

    ”槙村微微仰起脖子喝下玻璃杯中的酒,頸部優美的曲線深深映入戶谷的眼簾。

     “隆子,今晚能與我共度嗎?” 槙村垂下了眼簾,沒有說話。

     “啊,我的意思是有點想跳舞了,不知怎麼的,最近覺得很悶,你陪我解解悶吧!” “這樣啊,不過……”槙村吞吐起來。

     “不行嗎?” “不是不行,隻是今晚還有個約會。

    因為是和别人有約在先,所以有些不方便啊……” 戶谷剛才還以為她是為了自己才特地這麼早前來,原來是自己會錯意了,他不由露出失望的神情。

    那麼,她今晚這身打扮又會是為了自己嗎? “真是抱歉啊!把您叫出來,又提出這麼冒昧的要求,我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了。

    ”見戶谷的臉色陰沉下來,她趕緊妩媚地道歉。

     槙村一邊拿起包,一邊允諾:“下次一定讓您盡興,今晚就先失陪了。

    ” 戶谷送槙村走出飯店。

     “告辭了,槙村将手伸向戶谷,“下次一定補償您。

    ” 槙村向戶谷嫣然一笑。

    看着槙村就要離開自己,戶谷覺得她的笑容格外美麗。

    她走向等候在飯店外的汽車,坐上去,戶谷隻好揮着手目送她離去。

     以前若是遇到現在這樣的狀況,戶谷肯定會去藤島千濑那裡尋求慰藉,但現在已經行不通了,藤島千濑已經完全将他掃地出門,而且還背着自己開了家新公司。

     戶谷最心痛的不是失去了藤島千濑這個女人,而是再也不能從她那裡拿到錢了。

    而且,藤島千濑也不再是以前那個藤島千濑,現在,她的錢不再是個人财産,而是變成了公司的财産,不能由自己随意支配。

    應該說,藤島千濑正是為了防止戶谷搶走他的财産,才成立了新的公司。

     戶谷琢磨着,到底是誰教給藤島千濑這一招的?她一個人絕對想不出來,以前她可是對戶谷言聽計從的,現在卻變得這麼有防範意識了。

     戶谷想起了在仙台站看到的戴帽子的瘦高個男人,肯定是這個藤島千濑趁自己不注意時新認識的情人指示她這麼做的吧。

    還有,她亡夫的堂弟也成功地在一旁策動了她吧?是他告訴戶谷藤島千濑還在關西視察,說不定她其實已經回來了,啊,一定回來了! 她要是回來了,戶谷想和她單獨談談。

    戶谷對拿住藤島千濑很有自信,他相信自己能夠把新公司的格局逆轉過來。

    她對自己這麼迷戀,就算有新情人,戶谷也能把她說服,讓她哭着向自己道歉。

     戶谷下了車,走向電話亭,以前一直是自己熟識的女傭答話,今天卻是一個新聲音,格外禮貌,自然有種疏遠感。

     “社長還沒有回來呢。

    ” “社長?藤島夫人已經是社長了嗎?”戶谷追問道。

     “是的,大家都這麼稱呼的。

    ” 新公司已經成立了嗎?也有可能還在籌備中,反正她遲早都會成為社長,就提前這麼稱呼了。

     “她什麼時候能回來?我是戶谷。

    ” “我也不是很清楚啊。

    ” 戶谷挂了電話。

    感到興趣索然,如果槙村隆子答應陪自己跳舞,也就不會這麼掃興了。

    現在,一想到要回到放着無名骨灰盒的家中了,就讓他更加郁悶。

     他去幾家酒吧坐了坐,不管去哪裡都是孑然一身,實在寂寞。

    女招待的調笑、奉承從他耳邊流過,卻不留一絲痕迹。

     戶谷最終還是回了家,香燭的氣味撲鼻而來,真讓人不快。

    他沒有進入擺着骨灰盒的房間,而是徑直走進了陳列室。

    以前,每次看到這些收藏品都會令他心情大好,這次卻有所不同,主要是這次他是抱着出售的心思打量着它們,盡管每一件都充滿回憶,想到要賣掉更加不舍,但必須在兩三天内湊齊給槙村隆子的兩百萬才行啊。

     戶谷邊看邊清點準備出售的物品,他算了算,大概賣十五件就能湊齊一百五十萬了。

     第二天晚上,戶谷叫來了兩位古董商,一位是老年人,一位是中年男人。

    這些人本不是戶谷的座上商賓。

    戶谷自中學時代就開始收藏古董,隻要在街邊看見了喜歡的就會買回來,有時也會把從鄉間挖掘出來的極品直接帶回去,很少通過固定的古董店購買。

     而且,這些藏品中還有一部分是從藤島千濑那兒拿來的。

    藤島千濑對戶谷着迷時,為了迎合他的興趣,也從古董店買了不少。

    但是,她到底是從哪個古董店買的,自己卻無從得知。

     戶谷和往常一樣準備着給他們上茶,畢竟自己也想賣個高價錢。

    與此同時,這兩人也在陳列架邊轉來轉去,彎腰低頭仔細看着那些收藏品,不停地感歎着。

     “看這個。

    ”戶谷把昨天清點好的物品一一指給他們看,有器皿、壺、香爐等等。

     兩人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拿在手裡,仔細端詳。

    其中一個人戴着老花鏡,一會兒湊得很近,一會兒又伸長胳膊從遠處整體觀察。

    看完表面看内胎,又用手掂了掂重量,态度很是慎重。

    最終,年老的那個人放下了器皿。

     “怎麼樣?”戶谷迫不及待地問。

    這是帶有青銅鏽的器皿,戶谷很自信,它至少值十萬。

     “這個不行啊!”古董家低下了頭。

     “哪裡不行?”戶谷有些不滿。

     古董商說“不行”,一般是用來特指赝品。

     “我覺得還是您自己留着比較好。

    ”年老者說。

     “我是真心想賣給你們,不是請你們做鑒定,開個價吧?”戶谷有些底氣不足了。

     “這個嘛,稍微有點常識的古董店都會覺得不适合。

    ”年老的古董商笑着說。

     “不适合?找不到買家嗎?” “恐怕很困難。

    ” “您怎麼認為?”戶谷轉頭問那個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正拿着器皿翻來覆去地看,隻是嘿嘿笑着,并不發表意見。

     顯然,他也認定這些都是赝品,戶谷取出六七年前買的古伊萬裡初期作品,價值不菲。

    依他自己的鑒定,就算不是出自李參平(李參平:被尊稱為伊萬裡陶瓷的“陶祖”)之手,至少也是柿右衛門(柿右衛門:肥前地區的陶瓷家,成功制成了第一件塗釉瓷器,完成了赤繪燒)之作,時價應該在百萬左右。

    他本想讓他們大吃一驚,結果他們感歎歸感歎,卻沒有流露出收購的渴望。

     “怎麼樣?願意要嗎?” 年老者将器皿小心翼翼放回原處,隻是笑着,并不表态。

     戶谷将古濑戶的壺、古伊萬裡的器皿、志野的茶碗一一拿出來,結果二人判定它們都是赝品,戶谷頓覺眼前一黑,其他古董商姑且不論,他對自己從中學時代積累起來的看古董的眼光一直很自信,現在這些自己眼裡的珍品在這兩位古董商的眼裡居然都是不折不扣的赝品! 戶谷也想換一個古董買家試試,但他又急需用錢,已經答應借給槙村隆子的兩百萬得盡快湊齊,但是,像現在這樣,就算全部賣光也湊不齊十萬。

     二人明确表示想要的隻有志野茶碗,也就是從藤島千濑那裡偷拿回來的那隻。

     “這個賣嗎?” “開多少價?”戶谷有氣無力地問。

     “我們能出四萬。

    ” “四萬?!” 戶谷瞪大了眼睛。

    話說回來,反正也是白拿的,這個陳列架上三分之一的東西都是從藤島那裡白拿的,賤價賣對自己也沒什麼損失。

    這個志野恐怕也是她為了迎合戶谷的興趣,不知從哪兒買來的吧。

     戶谷的自信心受到了強烈的打擊,自暴自棄起來。

     “好吧,你愛出多少就是多少吧。

    ” 戶谷賣掉了五十件,總共到手的錢也隻有不到二十萬。

    這些隻是槙村隆子需要的十分之一。

     3 一早,戶谷就被護士叫醒了。

    他一睜開眼便發現窗外已經陽光燦爛了。

     “什麼事?”他不耐煩地問。

     護士猶豫地站在門口:“有個叫槙村的小姐來電話了,說是有急事。

    ” 戶谷皺起眉頭,肯定是為了錢的事。

    戶谷昨晚從古董商那裡僅僅換回不到二十萬,而且自己從年輕時就頗為自信的收藏品居然都被判定是赝品,隻有從藤島那裡拿來的志野賣出了最高價,真是莫大的諷刺! 戶谷昨晚醉得一塌糊塗,現在宿醉未醒,如今又聽說槙村隆子打來電話,更是頭疼。

     戶谷走向電話旁邊,想着種種借口。

     “啊,醫生。

    ”她的聲音輕快明媚,“上次真是失禮了,真是很想和您跳舞,但我确實是有約在先。

    ” “沒事,是我臨時邀約的,我說不好意思才是。

    ” “不,是我找您出來提出冒昧要求,突然說要借錢的。

    ” “嗯。

    ”果然是為錢而來!戶谷想。

     “我今天突然給您打電話,就是要跟你說聲抱歉,我已經在别處籌到錢了。

    ” “啊,怎麼回事?” “我從一個人那裡意外地借到了兩百萬,醫生您這邊就不用操心了。

    讓您擔心了!” 戶谷懸着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但他接着又擔心起來,到底是誰借給她兩百萬?難道是自己見過的那個銀行行長?難怪她那天穿得如此隆重,肯定是為了去見那個人。

     “我都已經準備好了——真遺憾啊,沒有派上用場。

    ” “真是對不住,醫生您肯定會覺得我是個善變的人吧?” “籌到錢了就好。

    借你錢的那個人是誰呢?” “是一個親戚,雖然利息有點高,但總算解決了燃眉之急。

    ” “的确是這樣。

    ” “我總覺得,這麼借錢比起無期限、無利息的貸款更加安心。

    ” “那當然了,這種家夥一定另有所企圖。

    ”戶谷勸告她。

     “我今天打電話來就是為了這件事,讓醫生這麼操心,所以也想早點告訴您,您還在睡覺嗎?” “是啊,昨天碰到了一個朋友,喝了很多,今天頭有點兒疼。

    ”戶谷的心情豁然開朗。

     “這樣對身體不好哦,我們過兩天再見個面吧。

    ” “不如就今晚吧?” “不行!每天晚上都出去玩,店裡該沒生意了。

    兩三天後我再給您打電話吧。

    ” “好吧,下次一定要陪我久一點啊。

    ” “嗯,我保證。

    ”槙村答應得很幹脆。

     戶谷頓覺四周一下子明亮起來,警報總算解除。

    原先因為沒有籌到兩百萬,戶谷還準備從兩千萬的銀行存款裡取出兩百萬來。

    下見沢雖然說過這筆錢絕對不能用,但關鍵時刻不得不用了。

     他心情輕松地在院長室裡吸着煙,這時事務長粕谷悄悄進來了。

     “院長,寺島豐的骨灰不能一直這樣放着吧?” “是的,我也這麼認為。

    ” “附近的寺廟裡有個存放骨灰的地方,先把骨灰寄存到那裡去吧?” “可以。

    ” “墳墓在周年忌的時候開始建造,如何?” “我也贊成。

    ”戶谷馬上就同意了粕谷的建議。

    這種情況還真不多見。

     “那我就照辦了。

    院長,經過這件事,我發現孤苦無依的單身女人真是可憐啊。

    ”粕谷略帶同情地說。

     房裡隻剩戶谷一人了。

     這次,他看到槙村隆子向人借錢,突然記挂起自己拜托下見沢借到的兩千七百八十萬元。

    那筆錢是通過下見沢從某個地下錢莊借到的,看在下見沢的面上,利息要算得低一點,償還期限是三個月,戶谷驚訝地發現,目前已經過去兩周了,必須先交清這個月的利息才行。

     戶谷準備把賣掉古董得來的錢用來償還利息,車到山前必有路,為槙村隆子準備的錢用不上了,就拿來償還利息吧。

     他給下見沢打去電話,接電話的是常年在他家的老女傭。

     “律師出門了。

    ” “什麼時候回來呢?” “恐怕一時半會回不來。

    ” “去哪裡了?” “去北海道調查案件去了。

    ” “北海道?這麼遠。

    ”。

     戶谷本以為下見沢是門可羅雀的律師,看來生意還不錯。

    不過,北海道也太遠了。

     “那他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大概一周吧。

    ” “什麼時候出發的?” “前天出發的。

    ” 這麼說,下見沢暫時不會回來了。

     “那他在北海道有固定的聯絡地點嗎?” “他什麼也沒說,隻說有人來訪就請對方留言,您有事嗎?” “其實沒什麼事。

    ” 這下麻煩了。

    下見沢這家夥,出差去這麼遠的地方也不打聲招呼。

    雖然放貸人的名字在合同上寫得清清楚楚,但據下見沢說,他和對方交情不錯,那等他一星期以後回來再支付利息也應該無所謂吧。

     這麼一想,戶谷有一種突然白白賺了二十萬的感覺,于是打算拿着潇灑一陣再說。

    戶谷真想拍手稱快:那個讨厭女人的骨灰已經被送到了寺廟,槙村隆子借錢的事也解決了,貸款的利息又可以延期償還,真是否極泰來之象。

     戶谷的心情剛剛愉快起來,護士就拿着一張名片走了進來,上面寫着:“某某警察局偵查課伊藤明治”。

     那個警察局不管轄這一片,如果是寺島豐的案子應該是川越警局派人來才對。

    他為什麼而來?最近警察的造訪還真是頻繁。

     “讓他到待客室等一等吧。

    ” 戶谷故意磨磨蹭蹭,十分鐘後才走出院長辦公室。

     待客室裡坐着兩個穿着西裝的男人,一位比較年長,一位是年輕人。

    年長者紅光滿面,年輕人則白白淨淨的。

     “您是院長嗎?”兩人同時站了起來,年長者從西服的上衣出警察證。

     “我就是戶谷。

    ” “在您忙的時候前來打擾,真是抱歉。

    ” 最近來的警察都很和藹可親。

     “醫院這麼大,患者肯定很多吧。

    ” “是挺多的。

    ” “我們時常造訪醫院,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設備都很先進。

    ” “是啊,醫界競争也很激烈啊。

    ”他到底想問什麼?戶谷琢磨不透。

     “是這樣,之前有警局人員來訪,對有些地方還不明白,所以想再問您一下。

    ” 護士端來茶水後,年長者喝了口茶,慢條斯理地開了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橫武辰子是在這裡接受治療的吧?” “是有這麼一個人。

    ” 戶谷這才注意到,某某警察局的轄區就是橫武辰子的居住區。

    之前川越警察局也來問過橫武辰子的事情。

    戶谷心頭頓時湧起一絲不安:大概是川越警察局跟那邊聯系過了吧?不行,不能讓他們察覺出自己内心的恐懼。

     “患者入院不久就死亡了嗎?” “是的,是急性心肌梗塞,到這裡時已經快不行了,我們搶救了六個小時,最後還是無能為力。

    ” “那您之前認識這位患者嗎?” “不是很了解,雖然之前也來看過病。

    ”戶谷慎重地回答。

     “是嗎?”年長者微微點了下頭。

     他點頭幹什麼?戶谷覺得不大對勁。

     “就是說,不是很熟悉的患者?”警察再次确認。

     “是的,到底有什麼事?” “實際上,我們收到了一封很有意思的舉報信。

    ”警察笑着說。

     “舉報?” “嗯,有很多舉報都是糊弄人的,我們也經常因為假舉報而煩惱萬分,信上有時會寫得跟真的一樣,等我們仔細一查才知道被人耍得團團轉。

    ” 會是什麼樣的舉報呢?戶谷怎麼也想不明白。

     “有人舉報說橫武辰子經常來找醫生。

    ”警察說道。

     “絕對沒有的事!”戶谷立即全盤否定,“你可以問問這裡的護士,那絕對不可能。

    ” 戶谷堅信根本沒有人知道他跟橫武交往的事,舉報也肯定是無中生有,戶谷認定沒什麼好擔心的。

     “原來是這樣。

    ”警察自言自語道,“但是,舉報信上還提到,橫武辰子的丈夫也是在橫武辰子死之前不久剛死掉的,關于這一點,信上說,橫武辰子從這裡買了藥給她丈夫服食,而那些藥中摻雜着毒藥。

    ” 戶谷不禁笑了出來,不知是誰故意逞能,寫這樣的舉報信。

    自己确實跟橫武說過那是毒藥,但其實隻是普通的感冒藥。

    因為想看到橫武相信後被吓得哆哆嗦嗦的樣子,覺得這樣很有意思,所以才對她撒了謊。

    換言之,自己不過是故意讓她興奮,以滿足自己的情欲罷了。

     “真是太奇怪了。

    ”戶谷笑着說道,“橫武辰子丈夫的事我也聽說了,給他診斷的醫生不是已經開具了明确的死亡證明書麼?舉報信肯定是亂寫的!” “您說得沒錯。

    ”警察回應道。

     “況且橫武辰子的丈夫很早之前就一直患有肺結核,好像長期卧病在床。

    ” “醫生,您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警察驚訝地問道。

     戶谷突然發現自己說錯了話:“我也隻是偶然聽到的,好像是住在附近的……”戶谷還沒說完就停住了嘴。

    他本來想說,是住在附近的一個人來醫院看病時,從他口中得知的,但這樣一來警察肯定會追問那個人是誰。

    剛才真是太危險了,戶谷心中暗叫不妙。

     “流言嘛,本來就不知道是誰說的。

    ”戶谷改變了說法。

     “是啊,您這邊病人那麼多,各種各樣的人都有,估計那個人也是随口一說。

    ”警察分析了一番戶谷的話,“那就謝謝您了。

    ”他向戶谷道謝,“真是不好意思,啰啰嗦嗦問了這麼多。

    但這些事關案件的進展,我們必須謹慎行事,所以還請見諒。

    您剛才的意思是,您确定沒有專門給過橫武女士藥物,連普通的感冒藥也沒給她?” “沒有,她根本就沒來過我們醫院,我怎麼給她藥呢?”戶谷反駁道。

     “是啊,這些毫無根據的舉報信真是煩人。

    ”兩位警察站了起來,“打擾了。

    ” “沒關系。

    ” 戶谷把他們送出玄關,回到院長辦公室,他開始不安起來。

    到底是誰給警察寫的舉報信?信上竟然還說橫武從戶谷這裡拿毒藥害死了自己的丈夫,誰的想象力這麼豐富?但不管警察怎麼追查,在毒藥這件事上戶谷問心無愧。

     但讓人費解的是,寫舉報信的人是怎麼想到橫武辰子是從他這裡拿的藥呢?直覺告訴戶谷:一定是她,是寺島豐,除了她以外沒有人會這麼做。

    對于戶谷和橫武交往的事,應該沒有人知道才對,隻有寺島對他和橫武的關系産生過懷疑,那次橫武突然闖進院長辦公室,還是寺島帶的路。

     “我知道,不管我打多少次電話您都不會來,您在說謊,您的心向着誰,我一清二楚。

    ”當時橫武大喊大叫,“您說話啊!您根本沒打算跟我結婚吧?一開始就在說謊,我被騙了……騙了我的錢就把我甩掉?您是個魔鬼!”當時,橫武不顧一切地抱住戶谷的膝蓋,拼命喊着。

     當時寺島就在旁邊,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是的。

    戶谷一直都謹慎行事,從那以後事情就出現了破綻。

    不錯,隻有寺島知道他跟橫武的關系——“醫生,”當時寺島曾冷靜地說道,“這個病人太興奮了,我們讓她冷靜一下吧!”然後她就開始了通過注射藥物來殺人的計劃——沒錯,就是寺島豐,除了她沒有誰會寫出那種舉報信。

    她不僅知道了戶谷和橫武的關系,還推斷是戶谷給橫武毒藥,讓她害死自己的丈夫,戶谷給橫武的藥隻是藥房的護士調配的普通感冒藥,寺島作為醫院的護士長,很可能是她在戶谷給橫武的感冒藥中摻上了毒藥。

     但戶谷對那封舉報信一點都不擔心,自己給橫武的藥絕對是無毒的感冒藥,它們不會導緻橫武丈夫的死亡。

    橫武的丈夫得的是肺結核,身體本來就很虛弱,遲早也是要死的,完全可以認作是自然死亡。

    他們竟然都錯誤地相信橫武丈夫是死于戶谷給橫武的毒藥。

    但不管怎樣,現在再調查也無濟于事,屍體早在一個半月前就被燒掉了,沒什麼害怕的。

    警察盡管來吧,自己坦然應對就是。

     但是,雖然這樣安慰自己,戶谷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