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東京

關燈
現今在北平行路每日所經驗者,則此事亦已大可喜矣。

    我前寫《天足》一小文,于今已十五年,意見還是仍舊,真真自愧對于這種事情不能去找出一個新看法新解釋來也。

     “在生我的國裡 “在雜耍場的歸途,戲館的歸途,又或常盤木俱樂部,植木店的歸途,予常嘗此種異香之酒,耽想那卑俗的,但是充滿眼淚的江戶平民藝術以為樂。

    ”我于音樂美術是外行,不能了解江戶時代音曲闆畫的精妙,但如永井木下所指出,這裡邊隐着的哀愁也是能夠隐隐的感着的。

    這不是代表中國人的哀愁,卻也未始不可以說包括一部分在内,因為這如上文所說其所表示者總之是東洋人之悲哀也。

    永井氏論木闆畫的色彩,雲這暗示出那樣暗黑時代的恐怖與悲哀與疲勞。

    俗曲裡禮贊戀愛與死,處處顯出人情與禮教的沖突,偶然聽唱義太夫,便會遇見紙治,即是這一類作品。

    日本的平民藝術仿佛善于用優美的形式包藏深切的悲苦,這是與中國很不同的。

    不過我已聲明關于這些事情不甚知道,中國的戲尤其是不懂,所以這隻是信口開河罷了,請内行人見了别生氣才好。

     “四席半一室面積才八十一方尺,比維摩鬥室還小十分之二,四壁蕭然,下宿隻供給一副茶具,自己買一張小幾放在窗下,再有兩三個坐褥,便可安住。

    坐在幾前讀書寫字,前後左右皆有空地,都可安放書卷紙張,等于一大書桌,客來遍地可坐,容六七人不算擁擠,倦時随便卧倒,不必另備沙發,深夜從壁櫥取被攤開,又便即正式睡覺了。

    昔時常見日本學生移居,車上載行李隻鋪蓋衣包小幾或加書箱,自己手提玻璃洋油燈在車後走而已。

    中國公寓住室總在方丈以上,而闆床桌椅箱架之外無多餘地,令人感到局促,無安閑之趣。

    大抵中國房屋與西洋的相同都是宜于華麗而不宜于簡陋,一間房子造成,還是行百裡者半九十,非是有相當的器具陳設不能算完成,日本則土木功畢,鋪席糊窗,即可居住,别無一點不足,而且還覺得清疏有緻。

    從前在日本旅行,在吉松高鍋等山村住宿,坐在旅館的樸素的一室内憑窗看山,或着浴衣躺席上,要一壺茶來吃,這比向來住過的好些洋式中國式的旅舍都要覺得舒服,簡單而省費。

    ”從别方面來說,他缺少闊大。

    如谷崎潤一郎以為如此紙屋中不會發生偉大的思想,萩原朔太郎以為不能得到圓滿的戀愛生活,永井荷風說木造紙糊的家屋裡适應的美術其形不可不小,其質不可不輕,與鋼琴油畫大理石雕刻這些東西不能相容。

    這恐怕都是說得對的,但是有什麼辦法呢。

    事實是如此,日本人縱使如田口卯吉所說日日戴大禮帽,反正不會變成白人,用洋灰造了文化住宅,其趣味亦未必遂勝于四席半,若不佞者不幸生于遠東,環境有相似處,不免引起同感,這原隻是個人愛好,若其價值是非那自可有種種說法,并不敢一句斷定也。

     “吾鄉窮苦,人民努力吃三頓飯,唯以腌菜臭豆腐螺蛳當菜,故不怕鹹與臭,亦不嗜油若命,到日本去吃無論什麼都不大成問題。

    有些東西可以與故鄉的什麼相比,有些又即是中國某處的什麼,這樣一想也很有意思。

    如味噌汁與幹菜湯,金山寺味噌與豆闆醬,福神漬與醬咯哒,(咯哒猶骨朵,此言醬大頭菜也。

    )牛蒡獨活與蘆筍,鹽鲑與勒鲞,皆相似的食物也。

    又如大德寺納豆即鹹豆豉,澤庵漬即福建的黃土蘿蔔,蒟蒻即四川的黑豆腐,刺身(sashimi)即廣東的魚生,壽司(sushi)即古昔的魚鲊,其制法見于《齊民要術》,此其間又含有文化交通的曆史,不但可吃,也更可思索。

    家庭宴集自較豐盛,但其清淡則如故,亦仍以菜蔬魚介為主,雞豚在所不廢,唯多用其瘦者,故亦不油膩也。

    ”谷崎氏文章中很批評東京的食物,他舉出鲫魚的雀燒(小鲫魚破背煮酥,色黑,形如飛雀,故名)與疊鰯(小魚曬幹,實非沙丁魚也)來做代表,以為顯出脆薄,貧弱,寒乞相,毫無腴潤豐盛的氣象,這是東京人的缺點,其影響于現今以東京為中心的文學美術之産生者甚大。

    他所說的話自然也有一理,但是我覺得這些食物之有意思也就是這地方,換句話可以說是清淡質素,他沒有富家廚房的多油多團粉,其用鹽與清湯處卻與吾鄉尋常民家相近,在我個人是很以為好的。

    假如有人請吃酒,無論魚翅燕窩以至熊掌我都會吃,正如大蔥卵蒜我也會吃一樣,但沒得吃時決不想吃或看了人家吃便害饞,我所想吃的如奢侈一點還是白鲞湯一類,其次是鳘(鄉俗讀若米)魚鲞湯,還有一種用擠了蝦仁的大蝦殼,砸碎了的鞭筍的不能吃的“老頭”,(老頭者近根的硬的部分,如甘蔗老頭等。

    )再加幹菜而蒸成的不知名叫什麼的湯,這實在是寒乞相極了,但越人喝得滋滋有味,而其有味也就在這寒乞即清淡質素之中,殆可勉強稱之曰俳味也。

     我寫這篇小文,沒有能夠說出東京的什麼真面目來,很對不起讀者,不過我借此得以任意的說了些想到的話,自己倒覺得愉快,雖然以文章論也還未能寫得好。

    此外本來還有些事想寫進去的,如書店等,現在卻都來不及再說,隻好等将來另寫了。

     廿五年八月八日,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