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花亭鏡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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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白有光紙罷了。

    ”有光紙固然不好,但他本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拿去印印《施公案》之流,倒也算了,反正不久看破随即換了“洋取燈兒”,洋粉連則仿佛是一種可以印書之物,由排印以至影印,居然列于著作之林,殆可與湖南的毛頭紙比醜矣。

    龍氏印的《鏡譜》既用此紙,而且又都是橫紋的,古人雲醜女簪花,此則是醜女而蒙不潔了。

    中國近來似乎用紙對于橫直都不甚注意,就是有些在《北平箋譜》上鼎鼎大名的南紙店也全不講究,圓複道人蔬果十箋我數年前買的還是直紋,今年所買便已橫了,君子于此可以觀世變矣,印工着色之漸趨于粗糙也是當然的。

    但是信箋雖然橫紋,這紙總還是可以寫字的單宣或奏本,印書的卻是洋粉連,而又橫摺,看了令人不禁作惡大半日。

    因為這個緣故,見到有一部木刻本,焉得而不大喜,急忙把他買下。

    原書每鏡皆有圖,龍氏印本無,跋中有雲: “沿邊一圍,中作小景山水。

    斧劈石數疊,清泉繞其下,排綴松株,僅露梢頂,稍高一磴則古松夭矯,仿佛畫院中劉松年法。

    絕頂一浮圖突出雲際,最後遠峰反在其下。

    有橋橫水,渡橋而右複有松石苔點,錯落于雲水相間中,鈎抹細利,倘加以青翠,描以金碧,便居然一小李将軍得意筆。

    畫理家法兩得其妙如此,當時必倩名手為之,或縮摹院本,不然工藝匠作之輩即略解八法,亦安能深知其意,為是工力雙絕之小品宮扇耶。

    ”梁君兩次所說的都是和鏡之繪畫的文樣,與中國之偏重圖案者不同,這的确是值得注意的一點。

    中國鏡的文樣似乎與瓦當走的是同一條路,而和鏡則是與“镡”(tsuba)相近。

    《藤花亭鏡譜》是木刻的,圖難免走樣罷,近來新出的《小檀栾室鏡影》六卷,所收共有三百八十三鈕,又以打本上石,“披圖無異于攬鏡”,自然要好得多了,但是看了還是覺得失望。

    鏡文多近于浮雕,墨拓不能恰好,石印亦欠精善,都是事實,也就罷了,最奇怪的是在這許多鏡中竟無小品宮扇似的繪畫。

    宣哲《鏡影》序有雲: “曩見王見大文诰藏數柄,雲偕夢樓太守文治冊封琉球時得于彼國,國人謂趙宋時所鑄,意自東洋流至潮郡,爰以次此。

    ”而目錄在官鏡下又加小注雲: “先生舉累世珍玩著為譜錄,意其初必有拓本,别藏于家,及觀序稱即拓本摹繪其原形而說以系之,則益信,顧代遠年湮,難可再遇,殊堪惋惜。

    ”似龍氏所據本乃并無圖,或系原稿本欤。

    又查龍氏印本前四卷共收有銘識鏡六十七品,後四卷收無銘識鏡七十品,而印本則前半加添十一品,後半加添三品,共增十四種,書中文字亦有不同處,可知不是同一原本。

    最明顯處是卷四的宋官鏡以下十器,龍氏印本釋作宋鏡,刻本于虎鏡後添刻一節雲: “以下十器皆日本制,按中國時代隸此。

    ”蓋皆是增訂時所為。

    梁氏此譜共錄百五十一器,在清代算是一部大著了,但其考釋多有錯誤,如以宋石十姐為南唐,明薛惠公為宋,均是。

    我覺得還是他的圖最有意思,今如去圖存說,真不免是買椟還珠了。

    梁君釋日本各鏡,訛誤原不足怪,有幾處卻說錯得很滑稽,如虎鏡雲: “下作土坡,苔點草莎,饒有畫意,其上樹竹三株,幹葉皆作雙鈎,幾個筼筜,蕭疏可愛。

    左馳一虎,張口豎尾,作跑突搏齧狀,勢絕兇猛。

    質地空處密布細點如粟,銘凡六字,行書,曰天下一作淚乎,體帶草意,第五字戶下稍泐,惟左水旁右邊一點甚明,若作渡則右無點矣。

    然文義殊不可曉,意其時有虎患,又或傷于苛政,而憤時嫉俗未敢明著于言,乃假是器以達之,理或然欤。

    ”山水松雲鏡雲: “下方有流水洗岩,右方置一竹笆,旁邊茂生胡枝子狗尾巴草桔梗之屬,瓦雀翻飛,蜘蛛結網,寫出深秋的林泉風景,宛如看繪卷的一段。

    ”又第六七圖秋草長方鏡亦鐮倉時代作,上下方均圖案的畫胡枝子花葉,右出狗尾巴草二穗,左出桔梗花一,二雀翻飛空中,花下一蟋蟀又一胡蝶,栩栩如生。

    此幅用墨拓,故與中國相較愈看出不同來,覺得宣君的話似乎反是替人家說也。

    《鏡影》的又一缺點是沒有解說,宣序卻雲,“是編不系釋文,不綴跋尾,一洗穿鑿附會之習,其善二也”,未免太能辯了。

    就鏡審視要比單憑拓本為可靠,奈何坐失此機會,若隻列圖樣,了無解釋,則是骨董店的繪圖目錄而已。

    考古大難,豈能保證一定不錯,隻要誠實的做去,正是敗亦可喜。

    梁君非不穿鑿附會,但我們不因此而菲薄他,而且還喜歡他肯說話有意思,雖然若以為釋文勝于圖形,遂取彼棄此,則又未免矯枉過直,大可不必耳。

     廿五年七月廿四日,在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