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好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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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佞住在北平已有二十個年頭了。

    其間曾經回紹興去三次,往日本去三次,時間不過一兩個月,又到過濟南一次,定縣一次,保定兩次,天津四次,通州三次,多則五六日,少或一天而已。

    因此北平于我的确可以算是第二故鄉,與我很有些情分,雖然此外還有紹興,南京,以及日本東京,我也住過頗久。

    紹興是我生長的地方,有好許多山水風物至今還時時記起,如有閑暇很想記述一點下來,可是那裡天氣不好,寒暑水旱的時候都有困難,不甚适于住家。

    南京的六年學生生活也留下好些影響與感慨,背景卻是那麼模糊的,我對于龍蟠虎踞的鐘山與浩蕩奔流的長江總沒有什麼感情,自從一九〇六年肩鋪蓋出儀鳳門之後,一直沒有進城去瞻禮過,雖似薄情實在也無怪的。

    東京到底是人家的國土,那是另外的一件事情。

    歸根結蒂在現今說來還是北平與我最有關系,從前我曾自稱京兆人,蓋非無故也,不過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現在不但不是國都,而且還變了邊塞,但是我們也能愛邊塞,所以對于北京仍是喜歡,小孩們坐慣的破椅子被決定将丢在門外,落在打小鼓的手裡,然而小孩的舍不得之情故自深深地存在也。

     我說喜歡北平,究竟北平的好處在那裡呢?這條策問我一時有點答不上來,北平實在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好處。

    我們可以說的,大約第一是氣候好吧。

    據人家說,北平的天色特别藍,太陽特别猛,月亮也特别亮。

    習慣了不覺得,有朋友到江浙去一走,或是往德法留學,便很感着這個不同了。

    其次是空氣幹燥,沒有那泛潮時的不愉快,于人的身體總當有些益處。

    民國初年我在紹興的時候,每到夏天,玻璃箱裡的幾本洋書都長上白毛,有些很費心思去搜求來的如育珂的《白薔薇》,因此書面上便有了“白雲風”似的瘢痕,至今看了還是不高興。

    搬到北京來以後,這種毛病是沒有了,雖然瘢痕不會消滅,那也是沒法的事。

    第二,北平的人情也好,至少總可以說是大方。

    大方,這是很不容易的,因為這裡邊包含着寬容與自由。

    我覺得世間最可怕的是狹隘,一切的幹涉與迫害就都從這裡出來的。

    中國人的宿疾是外強中幹,表面要擺架子,内心卻無自信,随時懷着恐怖,看見别人一言一動,便疑心是在罵他或是要危害他,說是度量窄排斥異己,其實是精神不健全的緣故。

    小時候遇見遠親裡會拳術的人,因為有恃無恐,取人己兩不犯的态度,便很顯得大方,從容。

    北平的人難道都會打拳,但是總有那麼一種空氣,使居住的人覺得安心,不像在别的都市仿佛已嚴密地辦好了保甲法,個人的舉動都受着街坊的督察,儀式起居的一點獨異也會有被窺伺或告發的可能。

    中國的上上下下的社會都不掃自己門前的雪,卻專管人家屋上的霜,不惜踏碎鄰家的瓦或爬坍了牆頭,因此如有不是那麼做的,也總是難得而可貴了。

    從别一方面說,也可以說這正是北平的落伍,沒有統制。

    不過天下事本不能一律而論,有喜歡統制人或被統制的,也有都不喜歡的,這有如宗教信仰,信徒對了菩薩叩頭如搗蒜,用神方去醫老太爺的病,在少信的人無妨看作泥塑木雕的偶像,根據保護信教自由的法令,固然未便上前搗毀,看了走開,回到無神的古廟去歇宿,隻好各行其是耳。

     我反對舊劇的意見不始于今日,不過這隻是我個人的意見,自己避開戲園就是了,也本不必大聲疾呼,想去警世傳道,因為如上文所說,趣味感覺各人不同,往往非人力所能改變,固不特鴉片小腳為然也。

    但是現在情形有點不同了,自從無線電廣播發達以來,出門一望但見四面多是歪斜碎裂的竹竿,街頭巷尾充滿着非人世的怪聲,而其中以戲文為多,簡直使人無所逃于天地之間,非硬聽京戲不可,此種壓迫實在比苛捐雜稅還要難受。

    中國不知從那一年起,唱歌的技術永遠失傳了,唐宋時妓女能歌絕句和詞,明有擘破玉打草竿挂枝兒等,清朝窯姐兒也有窯調的小曲,後來忽地消滅,至今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