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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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大注意到時間變化,除非發現人本身變了,一個玲珑剔透的小女孩變成一個性感十足的女子,這才會驚問,難道真過了十年? 哪怕是袁世凱垮台,北洋直皖奉三派亂鬥,孫文北伐;哪怕是占領上海的軍閥從馮國璋換到張宗昌,換到盧永祥,換到齊燮元,換到畢庶澄,搶得到搶不到上海,都留下一大片屍體在郊外,這一切隻是不占用時間的過眼之煙。

    上海租界依然在繁榮:猶太人的珠寶店、日本人的藥店、法國人的咖啡館、白俄人的妓院、德國人的醫院,更多地冒出上海地面。

    市民聽到炮聲隆隆,打麻将下注勁頭更狠。

     隻有看到人時,你才感到世事也可以變得很快,像這輛越過人車稠密的街道的一輛敞篷車。

     也是的,誰想寫出1925年的上海,當然要寫齊盧戰争的慘狀,但是上海周圍的戰事,此後更慘烈;當然也要寫五卅運動,但是上海的革命與反革命,此後規模更大;當然還要寫此年上海新建的高樓大廈,但是此後摩天樓越建越多,上海的風景線,從英式的堂皇河沿,變成美式的摩天樓群。

     那怎麼抓住1925年?确定無疑的1925年? 隻有一件事,我寫出來之後,不允許你把它看成任何其他年代,那就是人,我這本書中的人:那些鋼筋水泥,會長留幾個世紀,那些讓老百姓傷腦筋的問題,會一再回來重新讓人們頭疼。

    而過了這一年,人就不再是這個人。

     我不是在有意說怪話,不是的。

    我眼睛正一亮:你看,你快來看!外灘馬路上,正有一輛蠟光锃亮嶄新的福特車,敞篷的,在迅疾狂馳。

     這是1925年早春二月的一個周六,下午五點左右,太陽尚未西沉。

    福特汽車靈敏地躲開行人,馬路上行人也在拼命躲閃,一邊大罵:“殺千刀的!”“勿要命了!” 汽車開過新滬大舞台的正面,上面霓虹燈閃亮: 筱月桂主演 豔情名劇《空谷蘭》 汽車沒有停,而是猛地一拐,穿進一條狹弄堂,在一個小門前吱呀一聲煞住車。

    司機跨下車,啪嗒一下摔上車門,摘下男式皮鴨舌帽和墨鏡,那沒有塗口紅的嘴唇鮮亮,開車的是一個少女。

     她一身皮茄克,走進門,門衛看見她,畢恭畢敬地打個揖。

    她昂首走過去,并不斜視一眼。

     兩個男演員有說有笑,走出來透透空氣,點煙吸起來。

    他們看到這個皮裝少女,跟所有“藝術家”一樣,隻是見怪不驚地斜了一下眼:這是供新滬大舞台演員進出的後門。

     少女熟門熟路地穿過走廊,遇到的人還是親熱地叫她,她給每個女人飛個吻,給每個男人揚揚手。

    從前台傳來申曲的音樂和歌唱,走廊轉過彎盡頭,她推開一扇門,裡面是筱月桂的貼身娘姨李玉。

     李玉看着常荔荔的男人衣衫打扮,寬皮帶把腰束得更細,腿顯得更長,胸部更加突出。

    她恭敬地說:“荔荔小姐,聽說你從美國女校畢業回國了。

    ” “可不,這才自由了。

    ”常荔荔拍拍李玉的臉,雖然李玉比她母親年齡都大許多,“我媽呢?” “在台上。

    ”李玉說,“今天下午首演,來捧場的人很多。

    ” “我聽說了,都是上海大闊佬。

    ”荔荔做了一個怪相,“弄得我媽都沒來接我。

    不過,我也不稀罕被女人接。

    ”她坐到母親的化妝桌邊,看到鏡子中的自己,十七歲的姑娘不施脂粉,頭發往上紮,像個男孩。

    房間裡有許多母親的劇照,她邊看,邊開始感興趣。

    筱月桂已三十出頭了,但身材依舊,上台顯得更加豐潤美豔。

    這個化妝間很大,起碼有三十平方,有一張木榻靠窗,還有一個一人高的紅木老式穿衣鏡,鏡子可在框子裡移動。

    架頂斜扣着一頂黑呢男人禮帽,木榻邊有一盆開着花的檸檬樹,靠牆放着三排架子,挂着各色衣服,一旁堆了些道具。

     “報上說這《空谷蘭》是愛情悲劇,兩個女人争一個男人。

    ”荔荔好奇地說,“有趣有趣,改天我也要看看!” “荔荔小姐,”李玉急匆匆在收拾茶杯,她叮囑了一句,“我要去照應一下,快落幕了。

    你母親平時不許任何人進來,怕動了東西。

    ” “我知道,我知道。

    ”荔荔說,“我媽還能對我不放心?” “你媽隻是怕到時找不到。

    ”李玉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