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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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佩玉約她在英式建築風格的禮查飯店吃飯,那兒二層的西餐廳之奢華講究,哪怕洋人,也會豎起大拇指。

     筱月桂換了一身裝束,從服飾講究的侍者拉開的門裡走入氣派的大廳。

    她那身奶油色有暗紋的絲綢旗袍,裁縫手工不錯,做得極合身,開叉高,束腰緊,肩膀切口很高。

    烏黑的一頭長發,燙成長波微浪,鬓上别了三朵栀子花。

    裸露的胳膊,戴着長及肘彎的網格白手套。

     她到百貨公司買了洋女人才用的“胸罩”,本以為和新黛玉的束胸布差不多,哪知一戴上,穿上旗袍照鏡子,把自己都吓了一跳,Rx房挺得太高。

     她穿過廳堂時,引來不少人轉頭注視,有兩個西方男子竟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那奶黃色的旗袍,與她的身體熨貼得緊巧,簡直像第二層皮膚,顯出了她全副身段:她的美,是珠圓玉潤的,豐腴而柔婉——對自己在什麼時候該怎麼打扮,她不會搞錯。

    用印子錢做這件旗袍,是要下狠心的,這個月連利息都還不出來了。

    不過用在刀口上的錢,省不得的——她在砸戲場那天,就知道這筆錢省不了。

     她自我解嘲地想:我看來比誰都有上海氣派——“不怕天火燒,隻怕跌一跤”,全部家當都在這身行頭上了。

     她嘴角微有笑意,似看見似看不見地走了過去,沒有進電梯,而是走上右側寬敞的漢白玉樓梯。

    滿堂人驚奇地看着她穿高跟鞋上台階時,毫不做作的搖曳生姿。

    她知道這是她要演的一場重要的戲,在樓梯轉彎處,她目光擡了一下,晃了一眼那鑲花圖案的大玻璃窗,繼續上幾步台階。

     包間裡黃佩玉穿着錦緞長袍,正在那裡掏懷表看,他等的時間太長了,覺得太損臉面,被一個下三爛戲子耍了,正止不住怒氣沖上頭來。

    這時他聽見聲響猛地擡頭,看見筱月桂走進來,一身簡約但讓他禁不住心跳的打扮,使他完全忘了已經在沸騰冒泡的愠怒,馬上站起來給筱月桂扶椅子。

    筱月桂笑吟吟地坐下,他也在對面坐下。

     黃佩玉好像一生從未見過一個女子,如此豔光四射,穿戴得如此大膽,他一時不知如何措詞。

    正巧侍者進來,擺茶具和餐巾,解了一時之窘。

     侍者退出後,黃佩玉才說:“筱小姐賞光,不容易,不容易!” “黃老闆不抓我進巡捕房,才真是不容易。

    ”筱月桂半開玩笑地頂了回去。

     黃佩玉抓住了話題,“完全是誤會,徹底是誤會。

    筱小姐要我道歉,敝人願意在任何大報上公開發表聲明。

    筱小姐演藝精彩,本地灘簧劇目有益世道人心,應當大力提倡,多方扶植!”他可能意識到一下子說太多了,有點失态,轉過話頭說,“來,來,點西餐還是中餐?”他遞上燙金考究的菜單。

     聽黃佩玉這大篇話,筱月桂一點也不覺得嗦,字字句句都是她久等的緊要話頭。

    這個黃佩玉比當初第一次見到時顯得更儒雅,更成穩,給她一個好印象。

    她變得和顔悅色,笑容燦然,目光也溫情柔軟起來。

    黃佩玉止不住心旌搖蕩。

    她沒有看黃佩玉遞過來的菜單,輕言細語地說:“半夜點心,還是西餐簡單。

    桃子布丁就蠻好。

    ” 黃佩玉拍手,候在門外的侍者聞聲趕快走進來,到他們桌邊,黃佩玉點菜讓侍者去準備。

     這個房間窗外是一覽無餘的蘇州河夜景,兩岸萬家燈火,河上如梭來往的船,往左看遠一些,可望見黃浦江和那些泊在碼頭的越洋巨輪。

    而那一街的霓虹燈光就在腳下,刺刺閃閃。

     但筱月桂這時完全顧不得窗外景色,看着黃佩玉,引他再說下去,“想聽黃老闆金口玉言,怎麼個‘提倡扶植’呢?” 黃佩玉仿佛真是事先用心想過他的計劃,也可能他隻是被将了一軍,憑天生腦子快,迅速地轉出了念頭,敏悟到用什麼東西才能打動眼前的這個女人。

    他的身子朝筱月桂這邊偏了偏,侃侃而談起來: “我有三點計劃。

    第一,我跟先施屋頂花園的老闆已經談妥,請如意班去演出。

    另外,我正參與籌建大世界遊樂場,我認為應當在裡面專設本地灘簧廳,建成後供如意班去演出!兩個地方的租金都不用預交,票房三成,兩不吃虧。

    ” 這第一點就讓筱月桂高興起來。

    想到已經被印子錢折磨了半年的苦楚,可以從此結束,她欣喜若狂,但臉上笑容依然,不露出任何興奮的形迹,反而把黃佩玉的話看做理所當然似的。

     她說:“第二呢?” “我看本地灘簧,與京昆異趣,看起來很像文明戲,有西洋作風。

    我找幾個弄新劇的留學生來給你們編一些新戲,讓這個劇種更上一層樓。

    ” 這下子說到筱月桂心坎上了,這個黃佩玉喝過洋墨水,人也是一等聰明,明白如何點中她的要害。

    她有些感動,咬了咬下唇,差一點流出了眼淚,忙低下頭看那茶杯的粉黃花邊。

    鎮定了一會兒,她說: “那就太好了。

    第三呢——”不等黃佩玉開口,她就說了下去,心裡的話已經憋不住,“我們的戲一直叫做什麼花鼓調,東鄉調,本地灘簧,連個正式名字都沒有。

    我們不能老被看做鄉下人戲,我們是真正的上海的戲——上海人自己的戲。

    ” “好好,”黃佩玉也提起興緻來,“那麼應當叫什麼呢?” “他們認為最高貴是昆曲,我們就叫申曲!”筱月桂胸有成竹地說。

     “那麼我們組織一個申曲改良社,發表申曲改良宣言。

    ”黃佩玉接下去說,“你看要多少經費?”他好像要馬上從身上掏支票本。

     “黃老闆說一句話,賽過皇帝聖旨。

    ”筱月桂話中帶話地說,高興地笑起來,“你出面組織牽頭,哪個上海頭面人物敢不來?” “對了,隻要我封你為上海王後,”黃佩玉得意忘形地說,“你就是上海王後。

    ” 聽了黃佩玉昏昏然的吹牛,筱月桂皺了皺眉頭。

    她端起茶杯,喝了一點水,等了半晌才說:“那麼,誰是上海王呢?” 黃佩玉色迷迷地盯住筱月桂,慢慢地說:“整個上海灘都知道,是我!” 兩人一來二去交談這功夫,她以為完全能勝任自己這個角色。

    直到黃佩玉扔出這話,她才發現自己早就卸掉了妝,回到台下。

    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擱下茶杯,猛然離桌站了起來,臉漲紅了,一直紅到胸前。

    這是她的生活,不是她的戲台。

    不是因為這個男人追得太明太直叫她害羞,而是他之前面對她的藝術的種種推崇,立刻變成了一樁明碼交換的生意,黃佩玉比嫖客還不如的蠻橫傷了她的自尊心。

     “我離開房間還是不離開?”她在心裡問自己。

    “當然不離開!”這是本能的回答。

    她不可能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