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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先生在四月裡,曾經好了一點,有一天下樓去赴一個約會,把衣裳穿的整整齊齊,手下夾着黑花布包袱,戴起帽子來,出門就走。

    許先生在樓下正陪客人,看魯迅先生下來了,趕快說:

    “走不得吧,還是坐車子去吧。”

    魯迅先生說:“不要緊,走得動的。”

    許先生再加以勸說,又去拿零錢給魯迅先生帶着。

    魯迅先生說不要不要,堅決地走了。

    “魯迅先生的脾氣很剛強。”

    許先生無可奈何的,隻說了這一句。

    魯迅先生晚上回來,熱度增高了。

    魯迅先生說:

    “坐車子實在麻煩,沒有幾步路,一走就到。還有,好久不出去,願意走走……動一動就出毛病……還是動不得……”

    病壓服着魯迅先生又躺下了。

    七月裡,魯迅先生又好些。

    藥每天吃,記溫度的表格照例每天好幾次在那裡畫,老醫生還是照常地來,說魯迅先生就要好起來了。說肺部的菌已經停止了一大半,肋膜也好了。

    客人來差不多都要到樓上來拜望拜望。魯迅先生帶着久病初愈的心情,又談起話來,披了一張毛巾子坐在躺椅上,紙煙又拿在手裡了,又談翻譯,又談某刊物。

    一個月沒有上樓去,忽然上樓還有些心不安,我一進卧室的門,覺得站也沒地方站,坐也不知坐在哪裡。

    許先生讓我吃茶,我就依着桌子邊站着。好象沒有看見那茶杯似的。

    魯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來了,便說:

    “人瘦了,這樣瘦是不成的,要多吃點。”

    魯迅先生又在說玩笑話了。

    “多吃就胖了,那麼周先生為什麼不多吃點?”

    魯迅先生聽了這話就笑了,笑聲是明朗的。

    從七月以後魯迅先生一天天地好起來了,牛奶,雞湯之類,為了醫生所囑也隔三差五地吃着,人雖是瘦了,但精神是好的。

    魯迅先生說自己體質的本質是好的,若差一點的,就讓病打倒了。

    這一次魯迅先生保持了很長時間,沒有下樓更沒有到外邊去過。

    在病中,魯迅先生不看報,不看書,隻是安靜地躺着。但有一張小畫是魯迅先生放在床邊上不斷看着的。

    那張畫,魯迅先生未生病時,和許多畫一道拿給大家看過的,小得和紙煙包裡抽出來的那畫片差不多。那上邊畫着一個穿大長裙子飛散着頭發的女人在大風裡邊跑,在她旁邊的地面上還有小小的紅玫瑰的花朵。

    記得是一張蘇聯某畫家着色的木刻。

    魯迅先生有很多畫,為什麼隻選了這張放在枕邊。

    許先生告訴我的,她也不知道魯迅先生為什麼常常看這小畫。

    有人來問他這樣那樣的,他說:

    “你們自己學着做,若沒有我呢!”

    這一次魯迅先生好了。

    還有一樣不同的,覺得做事要多做……

    魯迅先生以為自己好了,别人也以為魯迅先生好了。

    準備冬天要慶祝魯迅先生工作三十年。

    又過了三個月。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魯迅先生病又發了,又是氣喘。

    十七日,一夜未眠。

    十八日,終日喘着。

    十九日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極點了。天将發白時,魯迅先生就象他平日一樣,工作完了,他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