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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我們又做過韭菜合子,又做過荷葉餅,我一提議魯迅先生必然贊成,而我做的又不好,可是魯迅還是在桌上舉着筷子問許先生:“我再吃幾個嗎?”

    因為魯迅先生胃不大好,每飯後必吃“脾自美”藥丸一二粒。

    有一天下午魯迅先生正在校對着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我一走進卧室去,從那圓轉椅上魯迅先生轉過來了,向着我,還微微站起了一點。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一邊說着一邊向我點頭。

    剛剛我不是來過了嗎?怎麼會好久不見?就是上午我來的那次周先生忘記了,可是我也每天來呀……怎麼都忘記了嗎?

    周先生轉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來,他是在開着玩笑。

    梅雨季,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剛一放晴,我高興極了,就到魯迅先生家去了,跑得上樓還喘着。魯迅先生說:

    “來啦!”我說:“來啦!”

    我喘着連茶也喝不下。

    魯迅先生就問我:

    “有什麼事嗎?”

    我說:“天晴啦,太陽出來啦。”

    許先生和魯迅先生都笑着,一種對于沖破憂郁心境的嶄然的會心的笑。

    海嬰一看到我非拉我到院子裡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頭發或拉我的衣裳。

    為什麼他不拉别人呢?據周先生說:“他看你梳着辮子,和他差不多,别人在他眼裡都是大人,就看你小。”

    許先生問着海嬰:“你為什麼喜歡她呢?不喜歡别人?”

    “她有小辮子。”說着就來拉我的頭發。

    魯迅先生家生客人很少,幾乎沒有,尤其是住在他家裡的人更沒有。一個禮拜六的晚上,在二樓上魯迅先生的卧室裡擺好了晚飯,圍着桌子坐滿了人。每逢禮拜六晚上都是這樣的,周建人先生帶着全家來拜訪的。在桌子邊坐着一個很瘦的很高的穿着中國小背心的人,魯迅先生介紹說:“這是位同鄉,是商人。”

    初看似乎對的,穿着中國褲子,頭發剃的很短。當吃飯時,他還讓别人酒,也給我倒一盅,态度很活潑,不大象個商人;等吃完了飯,又談到《僞自由書》及《二心集》。這個商人,開明得很,在中國不常見。沒有見過的就總不大放心。

    下一次是在樓下客廳後的方桌上吃晚飯,那天很晴,一陣陣的刮着熱風,雖然黃昏了,客廳後還不昏黑。魯迅先生是新剪的頭發,還能記得桌上有一盤黃花魚,大概是順着魯迅先生的口味,是用油煎的。魯迅先生前面擺着一碗酒,酒碗是扁扁的,好象用做吃飯的飯碗。那位商人先生也能喝酒,酒瓶就站在他的旁邊。他說蒙古人什麼樣,苗人什麼樣,從西藏經過時,那西藏女人見了男人追她,她就如何如何。

    這商人可真怪,怎麼專門走地方,而不做買賣?并且魯迅先生的書他也全讀過,一開口這個,一開口那個。并且海嬰叫他×先生,我一聽那×字就明白他是誰了。×先生常常回來得很遲,從魯迅先生家裡出來,在弄堂裡遇到了幾次。

    有一天晚上×先生從三樓下來,手裡提着小箱子,身上穿着長袍子,站在魯迅先生的面前,他說他要搬了。他告了辭,許先生送他下樓去了。這時候周先生在地闆上繞了兩個圈子,問我說:

    “你看他到底是商人嗎?”

    “是的。”我說。

    魯迅先生很有意思的在地闆上走幾步,而後向我說:“他是販賣私貨的商人,是販賣精神上的……”

    ×先生走過二萬五千裡回來的。

    青年人寫信,寫得太草率,魯迅先生是深惡痛絕之的。

    “字不一定要寫得好,但必須得使人一看了就認識,年輕人現在都太忙了……他自己趕快胡亂寫完了事,别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這費了多少工夫,他不管。反正這費了功夫不是他的。這存心是不太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