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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熱起來了,客廳的門窗都打開着,陽光跳躍在門外的花園裡。麻雀來了停在夾竹桃上叫了三兩聲就飛去,院子裡的小孩們唧唧喳喳地玩耍着,風吹進來好象帶着熱氣,撲到人的身上,天氣剛剛發芽的春天,變為夏天了。

    樓上老醫生和魯迅先生談話的聲音隐約可以聽到。

    樓下又來客人,來的人總要問:

    “周先生好一點嗎?”

    許先生照常說:“還是那樣子。”

    但今天說了眼淚又流了滿臉。一邊拿起杯子來給客人倒茶,一邊用左手拿着手帕按着鼻子。

    客人問:

    “周先生又不大好嗎?”

    許先生說:

    “沒有的,是我心窄。”

    過了一會魯迅先生要找什麼東西,喊許先生上樓去,許先生連忙擦着眼睛,想說她不上樓的,但左右看了一看,沒有人能代替了她,于是帶着她那團還沒有纏完的毛線球上樓去了。

    樓上坐着老醫生,還有兩位探望魯迅先生的客人。許先生一看了他們就自己低了頭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不敢到魯迅先生的面前去,背轉着身問魯迅先生要什麼呢,而後又是慌忙地把線縷挂在手上纏了起來。

    一直到送老醫生下樓,許先生都是把背向着魯迅先生而站着的。

    每次老醫生走,許先生都是替老醫生提着皮提包送到前門外的。許先生愉快地、沉靜地帶着笑容打開鐵門闩,很恭敬地把皮包交給老醫生,眼看着老醫生走了才進來關了門。

    這老醫生出入在魯迅先生的家裡,連老娘姨對他都是尊敬的,醫生從樓上下來時,娘姨若在樓梯的半道,趕快下來躲開,站到樓梯的旁邊。有一天老娘姨端着一個杯子上樓,樓上醫生和許先生一道下來了,那老娘姨躲閃不靈,急得把杯裡的茶都颠出來了。等醫生走過去,已經走出了前門,老娘姨還在那裡呆呆地望着。

    “周先生好了點吧?”

    有一天許先生不在家,我問着老娘姨。她說:

    “誰曉得,醫生天天看過了不聲不響地就走了。”

    可見老娘姨對醫生每天是懷着期望的眼光看着他的。

    許先生很鎮靜,沒有紊亂的神色,雖然說那天當着人哭過一次,但該做什麼,仍是做什麼,毛線該洗的已經洗了,曬的已經曬起,曬幹了的随手就把它團起團子。

    “海嬰的毛線衣,每年拆一次,洗過之後再重打起,人一年一年地長,衣裳一年穿過,一年就小了。”

    在樓下陪着熟的客人,一邊談着,一邊開始手裡動着竹針。

    這種事情許先生是偷空就做的,夏天就開始預備着冬天的,冬天就做夏天的。

    許先生自己常常說:

    “我是無事忙。”

    這話很客氣,但忙是真的,每一餐飯,都好象沒有安靜地吃過。海嬰一會要這個,要那個;若一有客人,上街臨時買菜,下廚房煎炒還不說,就是擺到桌子上來,還要從菜碗裡為着客人選好的夾過去。飯後又是吃水果,若吃蘋果還要把皮削掉,若吃荸荠看客人削得慢而不好也要削了送給客人吃,那時魯迅先生還沒有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