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頁

關燈
廚房是家庭最熱鬧的一部分。整個三層樓都是靜靜的,喊娘姨的聲音沒有,在樓梯上跑來跑去的聲音沒有。魯迅先生家裡五六間房子隻住着五個人,三位是先生的全家,餘下的二位是年老的女傭人。

    來了客人都是許先生親自倒茶,即或是麻煩到娘姨時,也是許先生下樓去吩咐,絕沒有站到樓梯口就大聲呼喚的時候。

    所以整個房子都在靜悄悄之中。

    隻有廚房比較熱鬧了一點,自來水嘩嘩地流着,洋瓷盆在水門汀的水池子上每拖一下磨着嚓嚓地響,洗米的聲音也是嚓嚓的。魯迅先生很喜歡吃竹筍的,在菜闆上切着筍片筍絲時,刀刃每劃下去都是很響的。其實比起别人家的廚房來卻冷清極了,所以洗米聲和切筍聲都分開來聽得樣樣清清晰晰。

    客廳的一邊擺着并排的兩個書架,書架是帶玻璃櫥的,裡邊有朵斯托益夫斯基的全集和别的外國作家的全集,大半都是日文譯本。地闆上沒有地毯,但擦得非常幹淨。

    海嬰公子的玩具櫥也站在客廳裡,裡邊是些毛猴子,橡皮人,火車汽車之類,裡邊裝的滿滿的,别人是數不清的,隻有海嬰自己伸手到裡邊找些什麼就有什麼。過新年時在街上買的兔子燈,紙毛上已經落了灰塵了,仍擺在玩具櫥頂上。

    客廳隻有一個燈頭,大概五十燭光。客廳的後門對着上樓的樓梯,前門一打開有一個一方丈大小的花園,花園裡沒有什麼花看,隻有一株很高的七八尺高的小樹,大概那樹是柳桃,一到了春天,喜歡生長蚜蟲,忙得許先生拿着噴蚊蟲的機器,一邊陪着談話,一邊噴着殺蟲藥水。沿着牆根,種了一排玉米,許先生說:“這玉米長不大的,這土是沒有養料的,海嬰一定要種。”

    春天,海嬰在花園裡掘着泥沙,培植着各種玩藝。

    三樓則特别靜了,向着太陽開着兩扇玻璃門,門外有一個水門汀的突出的小廊子,春天很溫暖的撫摸着門口長垂着的簾子,有時簾子被風打得很高,飄揚的飽滿的和大魚泡似的。那時候隔院的綠樹照進玻璃門扇裡邊來了。

    海嬰坐在地闆上裝着小工程師在修着一座樓房,他那樓房是用椅子橫倒了架起來修的,而後遮起一張被單來算作屋瓦,全個房子在他自己拍着手的贊譽聲中完成了。

    這間屋感到些空曠和寂寞,既不象女工住的屋子,又不象兒童室。海嬰的眠床靠着屋子的一邊放着,那大圓頂帳子日裡也不打起來,長拖拖的好象從栅頂一直拖到地闆上,那床是非常講究的,屬于刻花的木器一類的。許先生講過,租這房子時,從前一個房客轉留下來的。海嬰和他的保姆,就睡在五六尺寬的大床上。

    冬天燒過的火爐,三月裡還冷冰冰的在地闆上站着。

    海嬰不大在三樓上玩的,除了到學校去,就是在院裡踏腳踏車,他非常歡喜跑跳,所以廚房,客廳,二樓,他是無處不跑的。

    三樓整天在高處空着,三樓的後樓住着另一個老女工,一天很少上樓來,所以樓梯擦過之後,一天到晚幹淨的溜明。

    一九三六年三月裡魯迅先生病了,靠在二樓的躺椅上,心髒跳動得比平日厲害,臉色微灰了一點。

    許先生正相反的,臉色是紅的,眼睛顯得大了,講話的聲音是平靜的,态度并沒有比平日慌張。在樓下一走進客廳來許先生就告訴說:

    “周先生病了,氣喘……喘得厲害,在樓上靠在躺椅上。”

    魯迅先生呼喘的聲音,不用走到他的旁邊,一進了卧室就聽得到的。鼻子和胡須在扇着,胸部一起一落。眼睛閉着,差不多永久不離開手的紙煙,也放棄了。藤椅後邊靠着枕頭,魯迅先生的頭有些向後,兩隻手空閑地垂着。眉頭仍和平日一樣沒有聚皺,臉上是平靜的,舒展的,似乎并沒有任何痛苦加在身上。

    “來了吧?”魯迅先生睜一睜眼睛,“不小心,着了涼呼吸困難……到藏書的房子去翻一翻書……那房子因為沒有人住,特别涼……回來就……”

    許先生看周先生說話吃力,趕緊接着說周先生是怎樣氣喘的。

    醫生看過了,吃了藥,但喘并未停。下午醫生又來過,剛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