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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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臉上變色,站起來拔步就走。

     片刻,他面露喜色跨進艙來,将門帶上,手上多了那蘭色大革囊,坐下後,目光竟在文俊渾身上下打轉。

     串牌左右,文俊已經過近兩個時辰的行功調息,渾身衣着全幹了,白霧早斂,胸際已可看到悠長的輕微起伏。

     他漸由空明中返回現實,隻覺百脈舒泰,神意兩通,已經恢複了十成功力,睜眼一看,倏然坐起。

     他對水上環境不算陌生,一看就知道這是船上的客艙。

    身旁矮墩上,坐着一個眉清目秀氣度雍容的中年人,正把玩着他那蘭色大革囊,含笑注視着他。

     不用問,他知道自己得救了,定是這位儀表非俗的人,将他在江中由死神手裡救回,便緩緩站起,将長發挽上一結,整好衣衫,向中年人拱手長揖,說道:“小可姓文名俊,不慎堕崖,險遭沒頂,幸遇先生及時援手,得慶生還,再生之恩不敢或忘。

    請教先生台甫,伸銘五衷。

    ” 李大人看到他身材魁悟,文皺皺地未免好笑,站起身口了一揖,笑答道:“鄙姓李名紅,草定正噗。

    區區小事,何足挂齒”聽老弟台口音,似是湖廣人氏,但不知府上令尊堂安否?” “小可四海飄零,一無挂慮,好教長者見笑。

    ” 他在醒來的片刻中,已經決定此後一年中,隐姓埋名找處清靜角落,先将儒林狂生所授的至高絕學浩然正氣練成,方重出江湖,一雪七星山六派掌門偷襲之恨,所以将一切全行瞞起。

     李正噗不知他說的是假話,接着問道:“看老弟台你的器字風标,當不是四海飄零遊手好閑之輩,請教今後有何打算。

    ” “江湖落魄,人海浮沉,天下之大,何處無容身之地?寶舟可否暫泊江右,小可登岸? 救命之恩容圖後報。

    ” 說着,一指他手中蘭革囊,又道:“這革乓乃上可之的物,尚請賜還。

    ” 李大人将蘭革囊遞給他,又含笑相問道:“尊駕之物,自應壁還,可否聽我一言?” 文俊淡淡一笑,挂上革囊,說道:“先生請說,小可洗耳恭聽。

    ” “老弟台氣字超絕,肩闊膀圓,定然對武事造旨極深,闖蕩江湖,畢竟毫無着落,今東南海疆烽煙時起,何不投效朝廷,為國出力,也不在人生一場。

     “李先生謬矣,文俊一介俗夫,一無所長,豈敢妄想?當今之世,武備廢馳,武臣氣折,即使官至總兵,領束之時亦須長跪部堂,令人寒心。

    ” “老弟台未免太……” “此非雄辯所能掩飾之事,事道如此。

    ” 文俊搶着說,稍頓又道:“小可落水迄今,已麼兩個時辰,不知是否曾蒙先生以奇藥将小可救醒?” “老弟台昏迷不醒,無人敢于下藥,因偶然發覺革囊中翠繩葉卷可散發清香,料無大礙,故大膽灌入老弟腹中。

    ” 文俊吃了一驚,心說:“乖乖,你要是弄開了化血精砂的盛瓶,那真不堪設想。

    ” 他正在想,李大人已經說話了:“入暮時分,船即抵敝村雙漢瀉,如果老弟台不棄,請暫住舍下療養一段時日。

    舍下位于村西,甚富園林之盛,住處清幽,遠離塵俗,正是靜養之所,老弟可願小駐?” 文俊心中一動,沉吟良久,突然問道:“聽先生說,尊府甚富園林之盛,遠離塵俗,小可對園藝略有所得,願借一隅之地,小作勾留,并照顧尊府園林,先生可肯俯允?” “此乃求之不得之事,老弟……” “小可須言之在先,小住期間,絕不接受任何命義供俸,小可能自食其力,亦不接受任何差遣……” “老弟,你多慮了。

    ” “小可絕不會為尊府帶來任何煩憂,還請放心。

    ” “老弟,一言為定,爾後之事,日後再作深淡。

    今後老弟就是舍下佳賓,悉從尊意。

    還有一個時方可抵步,老弟夾囊中攜有棋,定然是其中交交,請至中艙小飲三杯,且領教老弟一局如何?” “小可自當奉陪,領教高明。

    ” 此後,文俊在雙漢溝定居下來,他謝絕李大人請住客室的盛意,在後園園丁的住所左近一座荒廢了的花房中,辟室住下了。

     他那革囊中,藏有十餘顆用做藥引珍豫,拿到繁昌賣了,這兒接近金陵,珠寶可賣高價,兩顆珍珠便夠他渡過一年歲月。

    将自身行頭備好,自己起炊,在這偏辟的角落,下苦功苦練浩然正氣。

     他一看到這座園林,便覺恰合心意。

    在窮山僻野裡,可能有人搜索他的蹤迹,在這江邊籍沒無産承的小村,誰會想到這兒住了武林談之色變的恨海狂龍呢?這也就是他在這兒鬥留下來的原因。

     小村民風淳樸,與武林毫無牽連,他也不與人接觸,對外界的消息全行斷絕了。

    江湖引起了翻天覆地的巨變,為他燃起了複仇之火,血肉橫飛,但他絲毫不知。

     轉瞬一月,已是十一日中旬。

    園中除了蒼松翠柏,一片枯寂,花木保暖的工作,他已助那三名老園丁完成,無所事事。

     每夜二更後,一個孤獨的人影,整衣危坐在小池旁一排垂柳下,渾身騰起陣陣輕霧。

    他面對池塘,怪!四面的枯草,在他身旁有節拍的搖擺,時向外倒,時又内吸,而小池平靜的水面,一圈圈水紋向對岸蕩去。

     清晨,室門緊閉,内行人細心在外觀察,可以發現縫隙中的氣流,絕不是平常的對流,而是時進時出,似有人在内鼓着一個巨大的風箱。

     不久,小池的水紋愈來愈大,而小室進出的氣流,竟然絲絲發嘯了。

     下午,是他暫停練功恢複體力的時間,有時李大人會派人或親來接他,在前院書室中下上兩局。

    賓主之間,相處十分和睦,文俊自從重獲天倫之樂,與後母言歸于好,而且師仇已報,心願得償,已将從前冷做而憤世的厭氣,一一摒棄,唯一的憤怨就是六大尊門人七星山暗襲之恨和與廷芝解除婚約的苦惱,所難也比往日随和得多,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還不夠爽朗,傲骨仍在,這難怪他。

     到了十一月下旬,小池的水紋變成小浪,他正坐之地,所有的雨花沒有一顆沾身,天空中,氣流的嘯聲刺耳。

     在他練功之時,遠處一座高樓中,靠北一個繡帳深垂的房間内,不時出現一雙深潭也似的秋水明眸,在窗惟縫隙間向這兒凝視。

     他撥起一件天青色短衫,敞開壯實如山晶瑩如玉的胸膛,推開小室門一步跨出,仰天吸入一口涼氣,喃喃地說道:“怪!師父說,半年之後,真氣方可在身畔結成氣牆,拂動之間,絲絲發嘯,我僅練一月零八天,怎麼已達到這一境界了?” 他思索片刻,不解地搖搖頭,大踏步走到花房右側另一間小室,那是他作為廚房的房間。

     門一開,他劍眉一皺,食枝上,擺着一個暖鍋,一陣撲鼻食物香,令人直吞口水,饒蟲直往外爬。

     他輕瞥一眼,自語道:“這丫頭!若冷的天,叫她别送來偏是要送,真是!” 遠處響起弓鞋踏雪之把,他轉身外出,走出花房門,卻慌不疊将敝開的衣襟扣上。

     林下瑞雪滿砌的走道中,冉冉而來是一個小小身影,一身天青夾衫跨,外罩披風,小臉蛋紅菠菠,笑意盎然,他認得,這是小姐的貼身愛婢秀秀。

    那天下船之前,他除了小姐以外,全由李大人引見過了,小秀秀伴着夫人,還有一個體面女仆徐媽,由夫人領着,對他一陣子好盤,比江湖朋友盤道還複雜,他硬着頭皮,瞞天大謊扯到底,他認為相當滿意,沒露馬腳。

     李家人了不旺,庭院雖大,親人卻少。

    也許是李夫人年紀大,倚老賣老叫他一把龍哥兒,沒辦法娘們嘛!反正她确是夠格做他的長輩,一把俊哥兒,硬将他矮了一輩。

    人家李夫人曾南昌府知府夫人,算得上是朝廷命婦,多大場面沒見過?不光是口才、風範、氣度、才華,應付文俊這個自小孤獨,性格倔強而涉世不深的小娃娃則且她又在愛女口中知道他的些少根底,當然綽有餘裕。

    慈祥。

    親切,還有母性的溫馨,隻三言兩語,就把文俊降伏了,乖乖地叫他一聲伯母,李大人當然高興,由先生尊駕突然升為伯父,他能不高興? 秀秀這小丫頭,小得不足十歲,她叫他大哥。

    她說:她比小姐稍大,叫大哥是頂自然的事。

     夫婦倆在來硬留他住華美的客廂,可是文俊處處拜下風吃癟,這次卻大獲全勝,終于自己單獨诠進廢花房。

     其實也是李菇在玉成他,她知道,他跌下懸崖,絕不是“失足”,二字所能解釋得了的,恨海狂龍會在懸崖不小心“失足”豈不是天大笑話?他既然留下,定然有難言之隐,讓他單獨自處确是必要,不要将他迫跑了,豈不大糟? 他雖自己起炊,其實根本用不着他動手,小丫頭秀秀上午來,徐媽下午到,送來的東西無他全是精美的食物。

    有時他剛練功完畢,李大人或者秀秀也恰好到達,不是請他飲酒下棋,就是舞文弄墨,不用說,定是一頓大嚼。

     真怪!李大人和秀秀總是來得恰是其時,申時一過,也絕不将他硬行留下便飯,那是他晚上練功開始的時候。

     文俊這笨蛋就不用腦筋去思索,為什麼這般巧?七月餘以來,文俊經度與李大人夫婦倆盤桓,就是從未與小姐見過面,難怪,卸任知府的愛女,千金小姐非同小可,盡管兩老待他如同親子,還是無緣相見。

     文俊心無旁骛,也從未想到府中還有一個小姐在焉,盡管小秀秀不時小姐長小姐短,他從不理采。

     大雪紛飛,寒氣砌骨,小丫頭不但已将花物送來,而且第二次又踏雪而至。

    文俊隻覺感上心頭,蓦地奔出,張虎腕将她抱入室中,抱怨他說道:“秀秀,若大的雪,你還跑來,不怕凍着呀,真是!”他放下她,用手拂掉她風帽和披風上的雪花。

     秀秀笑咪咪的說道:“我不怕,老爺叫我來請,等會兒内院花廳相見。

    據老爺說,以前在南昌時,有兩個姓雷的兄弟,曾在衙中任護衛一年餘,後來他們回中州去了。

    這次聞知老爺告老還鄉,特專程派人捎書問好,并送來一具恩玉古筝,那不是自己和丘玉琴合奏那一具吧?據他所知,自玉古筝世上不可能大多,難到就是那一具嗎?自丘玉琴與绛夫人和義姐同行,至各地解散武空會,屈指算來已經将近三月啦。

    要是這具古筝就是那一具,那麼,她們定然…… 他愈想愈心驚,脫口道:“秀秀,我們馬上走。

    ”小丫頭扭着身子說道:“不!你得先将那盆三仙并壽吃了,那是小姐親手做的。

    ” 文俊不管誰做的,一把将她抱起,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