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絞刑架的電纜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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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學生。

     青年朝回頭的律子瞥了一眼。

    他長着一對長睫毛,茶色的眸子裡閃着遊移的目光,臉龐清秀,但眼神透出年輕人的魯莽…… “這是我弟弟岡野成治。

    ” 女人莞爾一笑。

     青年帶着一副超脫的神情走進屋子裡。

     律子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忘記了眼前的女人。

    青年的身影在屋子裡一消失,她就想起他的眼睑燒傷似的面影。

    那副秀挺的鼻梁、濃眉、略帶憂傷的面容,都和眼前的姐姐不太相似。

    相反,她的腦海裡重疊着另一張面影——室伏的豐潤端莊的臉龐。

     而且,在他側對着律子彎腰脫鞋的時候,律子發現他的右頰上貼着茶色的紙帶,像是受過傷似地凸出着。

     9 “……我是私立偵探社的。

    因為室伏的婚事,受托調查有關尚美的品行。

    9月17、18日兩天,尚美同一男子去箱根旅遊。

    我始終監視着。

    他們乘上電纜車,我一人在後面的電纜車裡。

    結果,尚美的同伴在姥子站下車後,我目睹了前面電纜車裡發生的異常事件。

    透過雲霧,我看見一年輕人敲碎窗玻璃,打開門跳向斜坡,那人就是你。

    這是追查你在前一天跟蹤尚美的事實而查明的。

    不過,我還沒有報告警察和委托人,因為我想和你做一筆私人交易。

    9月25日星期三下午4點,請你到箱根電纜車的早雲山站,倘若你不來……” 9月25日,下午4時10分—— 律子心神不定地等候着,像念咒文似地玩味着信的内容。

    這信是她前天親自投進岡野家的信箱裡的。

     他,岡野成治果真會來嗎? 早雲山站坐落在電纜車索道的頂點,海拔1139米的早雲山北麓。

    這一帶今天依然煙波浩渺,律子仁立着。

    在這煙霧露霧之中,總算着得見堆放在站台前的沙石,不時有人聳着肩膀縮進屋頂下。

     這時,一個黑黝黝的人影在緩慢地移動。

    是一位年輕男子,披着黑雨衣,戴着太陽眼鏡。

    律子盯視着他的右頰時,不由感到一陣強烈的惶惑。

    他面頰上的紙帶沒有了。

    是黎黑的瘡茄,像是化膿後經過治療似的。

     他停下腳步,打量着寬敞的接待室,然後躊躇着朝律子走來。

    隻有律子一人像是在等人的樣子,他更想不到對方竟是一個女人。

    這使他驚詫不已。

     他站在律子的面前,摘去太陽眼鏡,詫異地凝視着律子。

    也許因為發現這投信的人竟是三天前在他家裡遇見的那個女人。

     “上車吧。

    在電纜車裡談,車票已經買好了。

    ” 律子伸出凍僵的手,攤開手掌給他看。

     “我沒有這個打算。

    ” 成治怅煌地嗫嚅道。

    他口氣很硬,但律子一走,他隻好勉強跟在後面。

     天從人意,暮色昏沉。

    兩人占了一輛電纜車,在左右兩邊的座位上坐下。

     “先談談你一個星期前的作案經過。

    ” 電纜車搖晃着一啟動,律子便沉下氣來。

    此刻她隻想在姥子站讓大原辨認他的臉龐。

    倘若他确是和尚美一起在電纜車裡的人,就告發他。

    這是她邀請他的唯一目的。

    倘若他怯意和盤托出,這便求之不得。

    要套出他的口供,最佳條件無疑是與案發時同樣的濃霧現場。

     “先奉勸你,如果你想殺我,這是徒勞的。

    我把今天來這裡的理由都寫信給了偵探社長。

    倘若我有意外,他立即會報警的……” “不會的。

    ” 成治雙手插在外衣口袋裡,聳縮着單薄的肩膀,神情黯然。

     “事到如今,還問這些幹什麼?你不是都看見了?” “果然是你!” 沉默了片刻。

     “是的……” 成治長歎了一聲,垂下了頭。

     “動機是什麼?” “他們殺害了室伏。

    ” “你說他們?但尚美和他……那個男人,他們都不在現場啊!” “哼!胡說八道!” 成治憤然注視着律子。

     “根據是什麼?” “室伏被殺的晚上,我去過北鐮倉的别墅,而且還拿到了證據。

    兇手是尚美,那個男人肯定是同謀。

    ” “證據?……” 律子感到震懾。

     “你……和室伏認識?” “那天晚上,我是第一次去見他……” 成治望着窗外。

     窗外煙霧缭繞,幽靜蕭然。

     他沉思了一會兒,說道: “母親在去世的兩天前,把我叫到她的床邊對我說,我的親生父親是室伏。

    其實我心中一直懷疑着,随着我的長大,臉型和室伏越來越像,她便帶我去查了血型,才确定我是室伏的兒子。

    當時室伏正和尚美結婚,母親想到室伏的處境,也就沒有告訴他。

    我父親死後,她為了室伏的家庭,仍然隐瞞着真相,直到快咽氣時,才隻對我吐露出真情。

    ” 律子詫然。

     “當時我不相信,但又無法證實……後來,我還是忍不住想親眼看看自己的親生父親。

    案發那天,我和朋友一起喝酒,忽然想起要向高輪打電話,一個傭人似的女人接電話,我借口是公司的,女人說經理一人去了北鐮倉的别墅裡,還把别墅的地址告訴了我……10時30分左右,我找到那裡。

    室伏的房間開着燈,門也沒有上鎖……不料,室伏在客廳裡滿頭是血,被大衣的腰帶勒死了。

    ” 當時的情景,律子曆曆在目。

    她不由閉上了眼睛,心髒在劇烈地跳動着。

     “我……逃走了。

    我猛然想起自己會受到懷疑……我是室伏的親生兒子,這已無法證實,何況我又讨厭警察,于是我關上門,悄悄地離開了别墅……” “那麼你說的證據……” 這時,電纜車已到達大湧谷。

    站台員一打開門,成治便本能地站起身,背對着門望着窗外。

    沒有人上車,門又被關上。

    電纜車徐徐啟動。

     “證據是女式金表。

    ” 成治依然背朝着她望着窗外。

     “是我走進室伏的房間時撿到的。

    我按門鈴,見沒人來開,便推門過去,看見了地上的金表。

    我想還給他,接着便發現了屍體……我跑回家才發現慌亂中把金表塞進了自己的口袋裡。

    這是奧米茄高級女金表,黃澄澄的金表帶已經被揪掉。

    這無疑是兇手的遺物,勒住室伏的脖子時被室伏揪掉的,不知掉在哪裡就……” 律子忽然想說什麼,但她感到嗓子發梗,沒有說出來。

     成治的語調變得緩慢。

     “我開始尋找室伏身邊的女人,發現隻有尚美,于是我就監視她。

    在室伏的葬禮結束不久,我便發現她和那個田木幽會。

    我聽到兩人在酒吧裡的談話,尚美說室伏死得适逢其時,否則再晚幾天,田木就會因挪用公款被解雇。

    可見兩人肯定是同謀。

    室伏死得适逢其時,這不會是開玩笑吧。

    不管怎樣,我确信下手的是能接近室伏的尚美,田木在背後策劃。

    ” “我跟蹤過他們幾次,每次看見他們幽會,我便更堅定了要為室伏報冤的信念。

    ……我要親手殺死他們,給室伏報仇。

    ” “這次箱根之行,你總算如願以償了吧。

    ” “我發現旅行時下手是一個好機會,情侶中有一人被殺,旅伴首先會受到懷疑,何況我很輕易地弄到了田木的打火機……又很容易接近他們,即使在一起,他們也不認識我。

    正是天賜良機,那天兩人發生了争吵。

    田水在弗子站下車,電纜車上隻剩下尚美和我兩人。

    我用水果刀殺死了尚美,跳車時把打火機扔在那裡……” 電纜車進入姥子站。

    一見大原那白皙的面龐在幽暗的站台裡浮現,律子蓦地站起身對着門,和成治并肩站着。

    她原想到姥子站時,不露聲色地把成治帶到門邊,讓大原辨認的。

     “沒人下車嗎?” 大原用習慣的語調大聲喊道。

     律子挨近成治,将手悄悄繞到成治的背後。

    大原也許會以為這是一對墜入情網的情侶吧。

     姥子站沒有人上車。

     站台如四角形的洞穴被煙霧掩沒時,律子又面對着成治。

     “你講得很動聽,看來我們的交易……” “我沒有那份閑心。

    ” 成治皺着眉,煩亂地搖着頭。

     “……下手後,我發現一個大錯,雖然我巧妙地使田木自食其果,但他們還不知道這是謀害室伏的報應。

    這算什麼報仇!……” “但是……” “母親告訴我真情,并不是要我幹那種蠢事。

    我到底在幹什麼!…——這麼一想,我感到心煩,覺得自己做得毫無價值。

    ” “你陪我去警察署吧。

    我用金表作證,如實報告室伏的現場情況,警察不會以為我是在編造吧……就這樣,這比我現在這樣活着要好得多。

    ” 他變得執拗,仿佛決心已定。

     律子的目光蓦然移向窗外。

    這一帶雲霧漸稀,樹林依稀可辨,但視野不寬,不怕被人看見。

     電纜車正在通過13号鐵塔,再橫穿公路上空,然後經過尚美遇害的17号鐵塔一帶,那裡電纜車離地面隻有兩三米高,接着進入終點站桃源站。

     刻不容緩!律子突然決定铤而走險。

     “去自首,你也許會得到寬慰,不過……” 律子一邊說着,一邊将右手伸進挎包裡抓住小刀,用指尖挑開了皮套。

     “會給我添麻煩的!” 話音剛落,律子的小刀已猛力地刺進了成治的心髒。

    因為麻煩的首先是她自己。

     一年前的那天晚上,律子再次去北鐮倉的别墅懇求室伏消除對丈夫挪用公款的誤解,慎重處理與尚美的糾葛。

    倘若室伏固執己見,和尚美離婚,解雇田木……田木的家庭就會破碎,倘若律子成功地撫慰了室伏的心,或許丈夫會迷途知返。

     為了保護自己忠實的依托和妻子的自尊心,她不得不忍辱再次向室伏乞求寬恕。

     懇求的結果—— 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将桌上的厚玻璃煙缸砸在室伏的頭上,搭在沙發背上的大衣腰帶已經勒住他的脖子。

    成治在門口撿到的奧米茄女金表是室伏在她的結婚儀式上送給她的。

    室伏抓住她的手腕向絨地毯倒下時揪去了手表。

    這不無諷刺的意味…… 成治在她的面前扭曲着身體倒在地上。

    她眼睜睜地看着成治的血滲出來。

    僅一瞬間,他的面龐黯然失色。

     倘若他向警察自首交出金表,這能洗清丈夫的冤屈,但反而會暴露她自己,結果她一直為之以命相護的天地就會被剝奪,何況一定要作出犧牲的話,應該是丈夫。

    因為不幸是從他的背叛開始的。

     我到底在幹什麼?—— 成治停止痙攣的時候,他剛才講的這句話猛然在律子的耳邊響起。

     自從勒住室伏的脖子時起,她也許已經被一種命運束縛住了,一種無法擺脫的束縛。

     律子拉出座位底下的鐵桶,桶裡沒有螺絲刀。

    她環顧四周,最後脫下了成治的一隻鞋。

     她用成治的鞋拼命地敲打着離門外挂鈎最近的窗玻璃,兩下……三下……鞋釘發出刺耳的撞擊聲,但玻璃紋絲不動,隻出現幾點碎花。

    窗戶已經經過加固。

     電纜車正在通過17号鐵塔。

     律子又站到座位上,敲打着上面的窗玻璃。

    她揮動着手臂,全身的熱血都湧到她的頭上。

     終于,玻璃碎了。

    律子爬上座背,麻利地取掉碎片,探出頭。

    斜坡上的草坪在兩米左右的眼皮底下移動。

    她探出手,向門外側的挂鈎伸去。

     幾秒鐘後,律子的嘴唇間地出輕輕的歎息。

    手指僅差那麼一點兒,怎麼也夠不着挂鈎。

    窗戶很窄,擠不出肩膀。

    她慌亂地往窗外鑽,沒命地鑽,腋下像被撕裂一樣……但是,她的手指卻怎麼也夠不着門外的挂鈎,隻差那麼兩三厘米…… 她的手指在乳白色的空間絕望地抓撓着。

     電纜車在緩坡的上空搖搖晃晃地降落着,徑直滑進了終點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