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刻話本四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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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這一家開着門,指望求讨些,又沒人在内,吾命真個休矣!”隻得又進一層門,依前叫呼,隻見一陣香風冉冉從内而出,見一女子身穿繡襦,妖豔非嘗,一侍女扶掖至前。

    元和不敢擡頭,口裡隻叫:“奶奶,可憐我乞兒,求讨些殘茶剩飯!”那女子忙啟朱唇問道:“你莫不是荥陽鄭郎麼?”元和聽得問他,況聲音有些熟識,方才擡頭,定睛一看,你道那女子是誰?卻是: 五百年前冤孽,生前七世仇家,赀裝仆馬為消花,脫殼金蟬計怕。

      撇得一身無 奈,蓮花乞丐生涯。

    今朝相遇莫嗟呀,公子風流豪霸。

     原來這女子就是李亞仙,元和一見愧憤兼集,口不能言,淚雨如珠,點頭默默而已。

    亞仙忙脫繡襦披于元和身上,向前抱其頸擁入西廂,放聲大哭道:“令子一旦及此,我之罪也!”哭得一個死而複蘇!裡面老鸨聽得哭聲,大驚失色,奔至西廂問道:“為甚這般大哭?”口裡雖問,他這兩隻眼早已瞧見元和,明知是他,卻不好細問,隻因當初用計撇了他。

    後因亞仙時嘗思想,啼啼哭哭,幾次尋死覓活不肯接客,鸨媽無可奈何,故此車馬寂然,門庭冷落。

    那時,又忽然見亞仙捧着一個臭乞丐,嗚嗚咽咽的哭得苦楚,如何敢開口問得?隻覺得心驚肉戰的不安,故此隻問亞仙為甚哭。

    亞仙斂容含淚道:“此即鄭郎。

    ”老鸨道:“何不逐了他出去?”亞仙道:“鄭郎,良家子也,昔日辇金駕車以入吾門,不苟一年,消廢蕩盡,以計撇之,緻其失志,不得齒于人倫,父子天性也使其情絕,鞭而棄之。

    又困踬若此,天下之人盡知為兒也!況鄭郎親戚滿朝,一旦當權者熟察始末,禍将及矣。

    況欺天負人,鬼神不祐!兒今已二十歲矣,母年已六十餘,計所獲不啻千金,願計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自贖,當就近别居,晨昏不廢溫清,母亦無所苦矣。

    不然,兒與鄭郎之命畢此夕矣!”那鸨兒被亞仙一席話說得頓口無言,心裡暗道:“這丫頭說的話也不差,果是我當初用計太狠、撇他太毒,況他又一向不接客,逼他也沒用,他既肯把千金贖身,也隻得随他便了。

    ”這是鸨兒自己在肚裡籌蹰、心口相問的話,元不曾說出口。

    因度亞仙之志已堅,乃歎口氣道:“罷,丫頭搃不受人擡舉的了,我也隻得由你。

    隻是你自己口出的千金,若今夜與我,今夜就容你留這花子,若明日兌與找,且打發他去,明日再來罷!”亞仙見說,即扶元和到房裡,卻在箱籠裡取出銀子兌還老鸨,千金之外,尚有餘銀千兩,教鸨媽于北隅租一别院以居。

    乃替元和沐浴更衣,先将粥湯通其腸,次以酥乳潤其髒,調理十餘日,方以水陸之馔食之,衣巾鞋襪必買珍異者與元和穿着,将息半年,肌膚漸變,一年始得狀貌如初。

     一日,亞仙對元和道:“郎君體己康矣,青氈舊業,可能溫習否?”元和道:“十忘七八矣!”亞仙乃乘車出遊,元和乘馬而從。

    至書肆,令元和親自擇取,計費百金買載以歸。

    令元和專心勤學,以夜作晝,亞仙刺繡伴讀,不至三鼓不睡。

    如此不分寒暑,二年而學業大進。

    元和對亞仙道:“可策名矣!”亞仙道:“且再精熟一年。

    ”元和隻得又勤學一年,亞仙道:“可矣!”于是遂一上登甲科,聲振禮闱,雖前輩見其文,無不歎服敬羨,願友之而不可得。

    亞仙道:“秀才幸登一第,便自謂緻身青雲,汝行穢迹鄙,不及他士,當砻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連辔群英耳!”元和由是愈加勤苦,聲名大播。

     □年正值大比,诏征四方隽才,□□□□□□極谏科,中第一名,除授成都府參軍,擇日赴任。

    亞仙道:“妾今始不負君矣!願以殘年歸事老母,君當結姻大族,以奉蒸嘗,中外婚媾,無自黩也。

    勉思自愛,妾從此辭矣!”元和垂淚道:“你若棄我而去,我即當自盡矣!”亞仙堅意要去,元和那裡肯放?亞仙道:“既如此,隻得送君涉江,至劍門,可放我回。

    ”元和許之。

    同至劍門,可見因緣天湊,正值鄭刺史自常州诏入升任成都府尹、兼劍南采訪使,當時剛到劍門,駐跸館驿。

    元和那裡曉得是父親?随從人役隻說:“成都府太爺在館驿,老爺該去一拜。

    ”元和是個初出仕的人,不問張三李四,寫了三代腳色,竟去參谒。

    那鄭府尹見他名字有些疑惑,又見他祖、父官衙、名字與己相同,即時大驚大喜,連忙下階扶起,父子相抱大哭。

    因問其由,元和具述始末,鄭公大奇亞仙,即問元和:“今亞仙何在?”元和道:“送男到此,即日就要回去矣!”鄭公道:“不可!此女乃汝之大恩人也,豈可以身貴而棄之?”即日同元和起程,先往成都到任,留亞仙在劍門别館,擇日遣媒妁、備六禮迎接至任所,與元和成親。

     亞仙自歸鄭門之後,事翁姑以孝,待上下以禮,内外敬服稱揚。

    後數年,元和父母相繼而殁,特孝甚至,感靈芝白燕之異。

    元和終喪起服,累官清要之任。

    十年之間,轉升數郡,亞仙封汧國夫人,生四子皆為美官,其卑者猶為太原尹。

    至今傳為美談,後人有詩雲: 故人一别負佳期,饑火燒腸凍不知。

     須念往年行樂處,寶鞍三墜曲江池。

     女翰林 聰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聰明不出身。

     若許裙钗應科舉,狀元榜眼屬佳人。

     自混沌初分,乾道成男,坤道成女。

    雖然造化無私,卻也陰陽分位。

    陽動陰靜,陽施陰受,陽外陰内。

    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

    主四方之事的,頂冠束帶,謂之丈夫。

    出将入相,無所不為,全要博古通今,達僅知變。

    主一室之事的,三绺梳頭,兩截穿衣。

    一日之計,止無過饔飱井臼;終身之計,止無過生男育女。

    故此大家閨女,雖令讀書,也不過教他識些姓名、記些帳目,他又不應科舉,不求名譽,詩文之事,全不相幹。

    雖然如此,各人資性不同。

    有等愚蠢的,教他識兩個字,有如登天之難。

    有等聰明的,一般與男子過目成誦,不教而能,吟詩與李杜争強,作賦共班馬鬥勝。

    這都是山川秀氣,偶然不鐘于男子,而鐘于女人。

    且如漢有曹大家,他是班固之妹,代兄續成漢書。

    又有蔡邕之女蔡琰,制《胡笳十八拍》,流傳後世。

    晉有謝道蘊,與諸兄詠雪,有“柳絮因風”之句,諸兄都不能及。

    唐有上官婕妤,巾宗令他品第朝臣之詩,優劣一一不爽。

    至于大宋朝,出色女子更多,就中單表一個是李易安,一個是朱淑貞。

    他兩個都是閨閣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

    若論相女配夫,也該對個聰明才子,争奈月下老錯注了婚姻籍,都配差了對頭,緻使怨怅之情,形于筆劄。

    那李易安有《傷秋詞》一篇,調寄《聲聲慢》雲: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乍暖乍寒時候,正難将息。

    三杯兩杯淡酒, 怎敵他晚來風力!雁過也,總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 有誰忺摘。

    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更無紅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怎一個愁 字了得! 那朱淑貞《夏日題景》一絕雲: 鷗鹭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又時值秋間,丈夫出外,燈下獨坐無聊,聽得窗外雨聲滴點,吟成一絕雲: 哭損雙眸斷盡腸,怕黃昏到又黃昏。

     那堪細雨新秋夕,一點殘燈伴夜長! 後來刻成詩集一卷,取名《斷腸集》。

     看官,你道為何單表那兩個嫁人不着的女子?隻為如今要說一個聰明女子,嫁了個聰明丈夫,一唱一和,遂變出若幹的話文。

    正是: 說來文士添佳興,道出閨中作美談。

     話說四川眉州,古時謂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

    山有蟇頤、峨眉,水有岷江、環湖,山川之秀,鐘于人物。

    單表宋神宗朝,生出個博學名儒,姓蘇名洵,字明允,别号老泉。

    當時稱為老蘇。

    生下兩個孩兒,稱為大蘇、小蘇。

    大蘇名轼字子瞻,号東坡。

    小蘇名轍,字子繇,别号穎濱。

    二子都有文經武緯之才、博古通今之學,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學士之職。

    天下稱他兄弟為二蘇,稱他父子為三蘇。

    這也不在話下。

    更有一樁奇處,那山川之秀偏萃于一門,兩個兒子未為希罕,又生個女兒,名喚小妹。

    其聰明絕世無雙,真個聞一知二、問一答十,因他父兄都是個大才子,朝談夕講,無非子史經書,目見耳聞,總是詩詞歌賦。

    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況這小妹資性過人十倍,何事不曉?十歲上随父兄居于京師,寓中有繡球花一樹,時當春月,其花盛開。

    老泉賞玩了一回,取紙筆題詩,才寫得四句,報道門前客到,老泉擱筆而起。

    小妹閑步到父親書房之内,看見桌上有詩四句雲: 天巧玲珑玉一丘,迎眸爛漫總清幽。

     白雲疑向枝間出,明月應從此處留。

     小妹覽畢,知是詠繡球花所作,認得父親筆迹,遂不待思索,續成四句雲: 瓣瓣拆開蝴蝶翅,團團圍就水晶球。

     假饒借得香風送,何羨梅花在隴頭。

     小妹題畢,依舊放在桌上,款步歸房。

    老泉送客出門,複轉書房,方欲續完前韻,隻見八句已足。

    讀之,詞意俱美,疑是女兒小妹之筆,呼而問之,寫作果出其手。

    老泉歎道:“可惜是個女子,若是個男兒,可不又是制科中一個有名人物!”此後愈加珍愛,恣其誦讀博學,不複以女紅督之。

    漸漸長成一十六歲,老泉立心要選個天下才子與他為婿。

    忽一日,宰相王荊公着人請老泉叙話。

    原來荊公未得第時,大有賢名,平昔常不洗面、不脫衣,身上虱子無數。

    老泉惡其不近人情,異日必為大奸,曾作《辨奸論》以譏之,荊公懷恨在心。

    後來見大蘇、小蘇連登制科,遂舍怨而修好。

    老泉亦因荊公拜相,恐妨二子進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

    正是: 古人結交在意氣,今人結交在勢利。

     從來勢利不同心,何如意氣交情深。

     是日老泉赴荊公之召,無非商議些時政,遂取酒對酌,不覺忘懷酩酊。

    荊公偶然誇獎道:“小兒王雱,讀書隻一遍,便能背誦。

    ”老泉帶酒答道:“誰家兒子讀兩遍?”荊公道:“到是老夫失言,不該班門弄斧。

    ”老泉道:“不惟小兒隻一遍,就是小女也隻一遍。

    ”荊公大驚道:“隻知令郎大才,卻不知更有令愛。

    眉山秀氣,盡屬公家矣。

    ”老泉自悔失言,連忙告退。

    荊公令童子取出一卷文字,遞與老泉道:“此乃小兒窗課,敢煩先生斧政。

    ”老泉接入袖中,唯唯而出。

    回家睡至夜半,酒醒,想起前言:“不合自誇女孩兒之才,今介甫将兒子文章教我批點,必為求親之事,這頭親事非吾所願,卻又無計推辭。

    ”沉吟到曉,梳洗方畢,随取王雱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錦繡,字字珠玑,又不覺動了個憐才之念,“但不知女兒緣分如何?我且将這文字把與女兒觀之,看他愛也不愛?”遂隐下姓名,分付丫環道:“這卷文字,乃是個少年名士所呈,求我批閱。

    我因無暇,可轉送與小姐,教他批閱。

    完時,速來回話。

    ”丫環領了文卷,呈上小姐,傳達老爺之命。

    小姐滴露研朱,從頭批點,須臾而畢。

    歎道:“文字甚佳,此必聰明才子所作,但秀氣洩盡,華而不實,恐非久長之器。

    ”遂于卷面大書雲: 新奇藻麗,是其所長;含蓄雍容,是其所短。

    取巍科則有餘,享大年則不足。

     小姐批罷,叫丫環将文字納還父親。

    老泉一見,大驚道:“這批語如何回複得介甫!他若見了,必然取怪。

    ”卷面又一時污損了,正在無可奈何之際,恰好荊公差堂候官到門道:“奉相公鈞旨,領取昨日文卷。

    更欲面見太爺,還有話禀。

    ”門公傳入。

    老泉此時手足無措,隻得将卷面割去,重新換好,加上好批語,不過是贊他一陣蜚黃騰達的意思。

    随喚堂候官,親手付還。

    堂候官禀道:“相公還分付得有一言,動問貴府小姐曾受聘否?倘尚未曾,相府願諧秦晉。

    ”老泉沉思道:“這親事我心早已不願,況女孩兒又批落他的卷面,決他壽短,料亦不喜。

    百年之事,豈可草草!”遂答道:“相府議親,老夫豈敢不從。

    隻是小女貌醜,恐不足當金屋之選。

    相煩好言達上,但訪問自知,并非老夫推托。

    ”堂候官領命,回複荊公。

    荊公看見卷面換了,已有三分不悅,又恐蘇小姐容貌真個不揚,遂密地差人在蘇府左近訪問。

    原來東坡學士常與小姐互相嘲讪,這小姐的額顱微覺凸起,東坡嘲小妹雲: 舉步未離香閣内,額頭先到畫堂前。

     東坡是一臉胡須,小妹應聲嘲兄雲: 口角幾回無覓處,忽聞毛裡有聲傳。

     東坡複因小妹雙眼微摳,又嘲二句雲: 幾回試睑深難到,留卻汪汪兩道泉。

     小妹因東坡下颏微長,亦應口答雲: 去年一點恓惶淚,至今流不到腮邊。

     訪事的得了這幾句,回複荊公道:“蘇小姐才學委實高妙,若論容貌,也隻平常。

    ”荊公聞說,遂将姻事擱起不題。

    後來王雱十九歲中了狀元,做人比荊公更加刻薄,果然二十歲即死,可見小妹知人之明。

    這也是後話。

     單表當時蘇小姐因相府求親一事,把個才名播滿了京城。

    以後聞得相府不諧,慕而來求者,不計其數。

    老泉教呈上文字,及至送得文字來,卻又都把與小妹自閱。

    也有一等塗倒的,也有點不上兩三句的。

    就中隻有一卷文字做得好,小姐将卷面上批卻四句雲: 今日聰明秀才,他年風流學士。

     可惜二蘇同時,不然橫行一世。

     這批語明說此人才學在大蘇、小蘇之間,除卻二蘇,沒人及得。

    小姐看完了這許多卷子,一齊繳還老泉。

    老泉逐卷看過,看到這卷,已知女兒選中了此人,遂把文字從頭徹尾一看,果是珠玑錯落,雲錦參差,啧啧稱贊一個不住。

    又想道:“女孩兒如此眼力,皆是胸中才學好,故能識得文章高下,真不減漢朝班氏曹姬也!若招了這秀才為婿,佳人才子古今無兩矣!但不知此人是何等人物,何方人氏?”遂把門薄一查,乃是揚州府高郵人,姓秦、名觀,字少遊。

    果是腹藏萬卷,眼空一世,原來與二蘇極相好的,他生平隻敬服得二蘇,此外都不在意。

    今日慕小姐之才,雖然衒玉求售,聞得老泉批落了許多名士文卷,若直書己名在卷上,恐怕也被抹倒了,不但親事不成,抑且損了名譽,故此隻寫個名帖,夾在文卷内送将進去。

    不想遇着識寶的回回,單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