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刻話本四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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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自古說三蘇,更有名妹勝丈夫。

     三難新郎真異事,一門秀氣古來無。

     王魁 話說宋朝山東濟甯府,有秀才姓王,名魁,字俊民。

    因蔔京比試下第回來,至萊陽縣遇一相知友人,邀至北市鳴珂巷妓家小飲,這妓女姓敫,小字桂英,果是姿容豔麗,态度輕盈。

    王生一見,兩下目成心許。

    飲酒中間,桂英滿斟一杯,對王魁笑道:“妾名桂英,酒乃天之美祿,足下得桂英而飲天祿,明年必登高第之兆。

    ”即将羅帕一方,求魁題詠,魁即援筆題雲: “謝氏筵中聞雅唱,何人戛玉在簾帏。

     一聲透過秋空碧,幾片行雲不敢飛。

    ” 王魁寫畢,付與桂英收置,桂英滿心歡喜道:“自今之後,君但勤學,四時飲食、衣服,我當備辦。

    ”王魁感謝,自此朝出夜歸。

     住了一年,又将應試,一切資妝行李之具,皆是桂英置辦。

    臨行,兩下不忍分手。

    桂英垂淚道:“我與你偶爾相逢,情愛所牽,一時難舍。

    若此一别,妾身如斷梗飛篷,虛舟飄瓦,不知你功名成否何如?又不知你心中何如?此處有個海神廟,其神最靈,何不同到廟中焚香設誓,各不負心,生同心,死同穴,終始無二!不知你意如何?”王魁欣然同至廟中,焚香拜畢,王魁跪在神案前設誓道:“魁與桂英,誓不相負。

    若生離異,神當殛之!”桂英也立誓道:“念桂英今與王魁結為夫婦,死生患難,誓不改節!若渝此盟,永沉苦海!”兩人誓畢,再拜而出。

    桂英又送一程而回。

     卻說王魁自别桂英之後,在路免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止一日,到得京都,尋了寓所安下,即寄詩一絕與敫氏雲: 琢月磨雲輸我輩,都花占柳是男兒。

     前春我若功名去,好養鴛鴦作一池。

     是科放榜,狀元及第竟是王魁。

    報到桂英家,其喜可知,即寄詩賀魁雲: 人來報喜敲門急,賤妾初聞喜可知。

     天馬果然先驟躍,神龍不肯後蛟螭。

     海中空卻雲鳌窟,月裡都無丹桂枝。

     漢殿獨呈司馬賦,晉廷惟許宋君詩。

     身登龍首雲雷疾,名落人間霹靂馳。

     一榜神仙随馭出,九衢卿相盡行遲。

     煙霞路穩休回首,舜禹朝清正得時。

     夫貴婦榮千古事,與郎才貌各相宜。

     詩寄至京,魁見之竟不在念,桂英複寄一詩雲: 上國笙歌錦繡鄉,仙郎得意正疏狂。

     誰知憔悴幽閨質,日覺春衣絲帶長。

     又詩雲: 上都梳洗逐時宜,料得良人見即思。

     早晚歸來幽閣裡,須教張敞畫新眉。

     魁見連次寄書至,竟生厭常之心,自忖道:“我今身既貴顯,豈可将煙花下賤為妻。

    料想五花官诰,他也沒福受用。

    倘親友聞知,豈不玷辱,我今隻絕他便了。

    ”竟不答回書。

    那王魁父母在家已聘崔相國之女,隻等王魁衣錦還鄉,即便洞房花燭。

    及至在京候選,除授徐州佥判。

    桂英聞知,大喜道:“此去徐州不遠,想他到任之後,必差人來迎接我矣!”以後又打聽得他到任已久,竟不差人來接,桂英心中憂憤,又修書一封,差一的當家人,特地送至徐州任所。

    那人來至徐州,正值王魁坐廳理事。

    把門皂隸進禀:“老爺,有管家在門外,說特送家書到此,不敢擅進,候老節釣旨。

    ”王魁隻道家中父親差來的人,連忙道:“着他進來。

    ”及至那人走至階前,方認得是桂英家人,大怒,喝令左右,即時逐出,書竟不容投遞,其人隻得空回,将書付還桂英,說其不容相見光景。

    桂英聽說,氣得搥胸跌足,嘔血大哭道:“王魁負我如此,我必死以報之!”當夜自刎而死。

     可憐如玉嬌花貌,化作南柯夢裡魂! 當時驚動了鸨兒、龜子,舉家來救,已無及矣。

    欲将告官涉訟,無奈官官相護,又無把柄可告。

    終是門戶人家,又不是親生父母,那一個肯出頭露面去申冤?隻得歎口氣,買棺盛斂,忍氣吞聲的埋了。

     卻說王魁當廳逐去那寄書人,自後杳無信息,心上以為得計。

    差人接取父母,并崔小姐到任完親。

    又聞得桂英自刎而亡。

    看官,桂英是娼妓,王魁是鄰邦官府,這信誰人敢傳!原來就是始初同王魁到桂英家裡去的那萊陽朋友,特地寫書報他的。

    王魁一聞此信,暗喜道:“這婦人倒也達時務,恐我去擺布他,故先自盡了。

    也好,也好!如今拔去眼中釘了!”自思自想了一回,走到書院中,隻覺得沒情沒緒介無聊,正是: 日間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

     隻聽得壁間如貓捕鼠的一響,王魁回眸一看,燭光之下早已站着一個桂英在面前。

    王魁一見,吓得手足無所措,隻得迎問道:“呀!你從那裡來?原來你不曾死?”桂英道:“我豈不曾死!若不死,怎來看見得你這負心賊!”王魁道:“你既死了,又來見我怎的?”桂英罵道:“你輕恩薄義,負誓渝盟,使我至此,怎肯與你幹休?”王魁那時慌了手腳,連忙道:“是我得罪了。

    但你今既死,無可救療你,隻得齋僧禮忏,多化些紙錢超度你罷!”桂英怒道:“别的都是閑說,我隻素你命便了!”說罷,隻見在袖中取出當初求王魁題詩在上這幅羅帕,将王魁沒頭沒臉隻一兜,王魁大叫一聲,悶倒在地。

    正是: 青龍共白虎同行,吉兇事全然未判。

     當時父母聞得叫呼,急忙同丫環點燈出來看時,隻見王魁口吐流涎,倒在地上。

    父母驚慌,忙将滾水姜湯灌醒,扶入卧房,時時叫呼,索刀劍自刺。

    父母問道:“我兒為甚如此?”王魁道:“有冤鬼在此逼迫我死,奈何沒法驅遣他。

    ”父母乃請道士結壇,修醮保禳。

    這主醮壇的道士,姓馬,名守素,善能書符召将,逐鬼驅邪。

     是日,衆道士齊集在壇前,吹的吹,打的打,好不熱鬧。

    那馬道士頭戴星冠,身穿法服,手執劍,足步罡,念罷淨壇咒,噀水一口,随即府伏在壇,瞑目閉氣,神遊而去。

    直至萊陽地方,隻見一所廟宇莊嚴燦爛,山門上匾額大書“海神廟”三字。

    守素走進廟中,步至東廊下,卻有兩個人将頭發互相結着,有幾個奇形怪狀的人看守在那裡,分明似解審犯人一般。

    又聽得兩個結發的在那裡“千負心、萬薄倖”的訴說罵詈,乃是婦人聲音。

    守素正欲問時,殿上走出一個圜眼胡髯、綠袍銀帶的官兒,向守素施禮道:“法師,可曾見那兩個麼?這就是你今日為他設醮的齋主王魁,與敫氏桂英。

    他兩個仇恨深闊,非道力可解的。

    法師,休管他罷!”守素道:“雖然如此,求判長在大王面前方便一聲,也須看他是狀元及第,陽世為官的情面。

    ”那判官呼呼的笑道:“咳!可惜你是個有名的法官,原來隻曉得陽間勢利套子!富貴人隻顧把貧賤的欺淩擺布,不死不休。

    堆積這一生的冤孽帳,到俺這裡來,俺又不與他算個明白,則怕他利上加利,日後索冤債的多了,他縱官居極品、富比陶朱,也償不清哩!況俺大王心如鏡、耳似鐵,隻論人功過,那管人情面?隻論人善惡,那顧人貴賤?料王魁今日這負義忘恩的罪,自然要結了。

    你也不必替他修醮了,請回罷!”說畢,舒開右手,将馬守素劈心一推,守素隻叫得一聲“啊呀!”早已翻斤抖跌入大水之中。

    忙在水中撚着避水訣,口念避水神咒,怎奈略開口,水就骨嘟嘟灌入喉嚨,隻覺得氣悶難熬,一字也念不出,隻得随波逐浪的滾格過去。

    滾得一個不耐煩,方才把兩手一舒,兩腳一伸,開眼看時,呸!原來就在王佥判公署後堂醮壇裡氈單子上睡着。

     守素爬起來,對衆道士将神遊所見之事一一細述。

    說猶未了,隻聽得裡面若男若女号天哭地,大恸起來。

    可惜一個狀元大人,嗚呼哀哉死了也!衆道士正欲收拾壇場,卻喜得老封翁倒有三分主意,疾忙喚家人出來分付道:“今日醮事且不消收,換了文疏,竟作老爺入殓功德便了!”衆道士聽說,隻得重寫疏儀、改換祝文,重新做起入殓醮事。

    王魁父母妻兒好不凄慘。

    寮友聞知,都來探喪吊奠。

    過了二七之期,方始收拾回歸濟甯安葬。

    正是: 玉堂學士歸山後,馬迹車輪絕影無。

     至今相傳負義王魁,罵名不朽。

    有詩為證: 忍負貧窮衣食時,山盟海誓鬼神知。

     東廊結發何時解?世世生生永唱随。

     【附】 唐西川節度使嚴武,少時仗氣任俠。

    嘗于京師與軍使鄰居,軍使女美,窺見之,賂 左右,誘而竊之以逃,軍使告官,且以上聞,诏以萬年縣捕賊官乘遞追逐。

    武舟自鞏縣 聞,懼不免,飲女酒,解琵琶弦以缢之,沉于河。

    明日,诏使至,搜之不得。

    此武少時 事也。

     及病劇時,有道士從峨嵋山來谒。

    武素不信巫祝之類,門者拒之。

    道士曰:“吾望 君府鬼祟氣橫,所以遠來。

    ”門者納之。

    未至階,自為呵叱論辯。

    久之,謂武曰:“君有 宿冤,君知之乎?”武曰:“無之。

    ”道士曰:“階前冤女,年可十六、七,頸系一弦者 誰乎?”武叩首,“實有之,奈何?”道士曰:“彼雲欲面,盍自求解。

    ”乃灑掃堂中, 令武齋戒,正笏立檻内,一僮獨侍檻外,道士坐于堂外行法。

    另灑掃東閣,垂簾以俟女 至。

     良久,閣中有聲,道士曰:“娘子可出。

    ”其女被發頸弦,褰簾而出,及堂門,約發 拜武。

    武驚慚掩面。

    女曰:“妾雖失行,無負于公,公何太忍?縱欲逃罪,何必忍殺? 含冤已久,訴帝得伸。

    ”武悔謝求免,道士亦為之請。

    女曰:“事經上帝,已三十年矣, 期在明晚,言無益也!”遂轉身還閣,未至簾而失其形矣。

    道士謝去,武乃處置家事, 明晚遂卒。

     貴賤交情 浪說魯分管鮑金,誰人辯得伯牙琴? 而今交道如蜮鬼,空負英雄一片心。

     常言道:“一富一貧,乃見交情;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故古來論交情至厚,莫如管、鮑。

    管是管仲,鮑是鮑叔牙。

    他兩個同為商賈,得利均分。

    時管仲多取其利,叔牙不以為貪,知其貧也。

    後來管仲被囚,叔牙救之,薦于桓公為相。

    這樣朋友,才是真正相知。

    這相知有幾樣名色:恩德相結者,謂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謂之知心;聲氣相求者,謂之知音,總來叫做相知。

    下文這故事,是聲氣相求的相知。

    正是: 知音說與知音聽,不是知音不與談。

     話說周朝春秋時,有一名公,姓俞,名瑞,字伯牙,楚國郢 都人氏,即今湖廣荊州府之地。

    那俞伯牙身雖楚人,官星卻照在晉國,仕至上大夫之位。

    因奉晉主之命往楚國修聘,伯牙讨這一差,一則是個大才,不辱君命;二來順便省視鄉裡,一舉兩得。

    當時從陸路至楚,朝見了國君,緻了晉王之命,楚王賜宴款待,十分相敬。

    那郢都是桑梓之邦,少不得去看一看墳墓,會一會親友。

    然雖如此,各事其主,君命在身,不敢遲留。

    公事已畢,拜辭楚王。

    楚王贈以黃金彩緞、高車驷馬。

    這伯牙别楚仕晉已一十二年,思想故國江山之勝,欲得恣情觀覽,要打從水路大寬轉而回。

    乃假意奏道:“臣不幸有犬馬之疾,不勝車馬馳驟,若賜臣一舟,得便醫療,實出隆恩。

    ”楚王準奏,命水師撥大号舡二隻,一正一副,正舡單坐晉國來使,副舡安頓仆從行李。

    一派蘭桡畫槳、錦帳高帆,甚是齊整。

    群臣直送至江邊而别。

    正是: 隻因覽勝探奇,不顧山遙水遠。

     伯牙是個風流才子,江山之勝,正投其懷。

    張一片風帆,淩千層碧浪,看不盡遙山疊翠,遠水澄清。

    不一日,行至漢陽江口。

    時值中秋十五之夜。

    忽然風狂浪湧,大雨如注,舟楫不能前進,泊于山崖之下。

    小移時,風恬浪靜,雨止雲開,現出—輪明月。

    那雨後之月,光照倍常。

    伯牙在船艙中獨坐無聊,命童子焚香爐内,“待我撫琴一曲,以遣情懷。

    ”童子焚罷香,捧琴置于案間。

    伯牙開囊取琴,調弦轉轸,彈出一曲。

    曲猶未終,指下“刮剌”的一聲響,琴弦斷了一根,伯牙大驚,叫童子去問船頭,“這裡是甚麼去處?”船頭答道:“偶因風雨停泊于山腳之下,雖然有些樹,并無人家。

    ”伯牙驚訝,想道:“是荒山了!若是城廓村莊,或有聰明好學之人盜聽吾琴,所以琴聲忽變,有弦斷之異。

    這荒山下,那得有聽琴之人?哦!我知道了,想是有仇家差來刺客國。

    不然,或是盜賊伺候更深,登舟劫我财物。

    ”叫左右:“與我上崖搜簡一番,不在柳陰深處,定藏蘆葦叢中!”左右正欲搭跳上崖,忽聽得岸上有人答應道:“舟中大人不必見疑,小子并非奸盜之流,乃樵夫也。

    因打柴歸晚,值驟雨狂風,雨具不能遮蔽,潛身岩畔。

    聞君雅操,故爾竊聽。

    望乞恕罪!”伯牙大笑道:“山中打柴之人曉得甚聽琴?此言未知真僞,我也不計較了。

    左右的,叫他去罷。

    ”那人不去,在崖上高聲道:“大人出言謬矣!豈不聞:‘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門内有君子,門外君子至’。

    大人若欺負山野中沒有聽琴之人,這夜靜更深,荒崖下也不該有撫琴之客了!”伯牙見他出言不俗,或者真是個聽琴的亦未可知。

    止住左右不要羅唣,走近艙門,回嗔作喜的問道:“崖上那位君子,既是聽琴,站立多時,可知我适才所彈何曲?”那人道:“小子若不知,卻也不來聽琴了!方才大人所彈,乃《孔仲尼歎顔回》,譜入琴聲,其詞雲:‘可惜顔回命早亡,教人思想髩如霜。

    隻因陋巷箪瓢樂,’到這一句,就斷了琴弦,不曾撫出第四句來。

    小子也還說得:‘留得賢名萬古揚’。

    ” 伯牙聞言,大喜道:“先生果非俗士!隔崖窎遠,難以叙談。

    ”命左右掌跳、看扶手,請那位先生登舟細講。

    左右掌跳,此人上船,果然是個樵夫,頭戴箬笠,身披草衣,手持尖擔,腰插闆斧,足着芒鞋。

    手下人那知言談好歹,見是樵夫,下眼相看。

    “咄!那樵夫,下艙去見我老爺叩頭,問你什麼言語,小心答應。

    官尊着哩!”樵夫卻是個有意思的,道:“列位,不須粗鹵,待我解衣相見!”除了鬥笠,頭上是青布包巾;脫了蓑衣,身上是藍布衫兒,搭膊拴腰,露出布裩下截。

    那時不慌不忙,将蓑衣、鬥笠、尖擔、闆斧俱放艙門之外,脫下芒鞋,躧去泥水,重複穿上,步入艙來。

    官艙内,案桌上燈燭輝煌,樵夫長揖而不跪道:“大人,施禮了!”俞伯牙是楚國大臣,眼界中那有兩接的布衣?下來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