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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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動了。

    頭枕在前腿中側卧着睡着了一樣。

     這是米娜在稻田旁看到的永志不忘的場面。

     她要學習狗的精神,即使爬着也要活下來。

     語文教研組的馮老師自殺了。

    那天,他們這些反革命頂着黑白分明的陰陽頭勞動改造,清除一道污水溝。

    馮老師的屍體被一輛三輪平闆車拉了過來,直挺挺的身子随着平闆車的颠動僵硬地晃着,像一根木頭。

    眼睛半睜半閉地凸起着,嘴合不上,向着天空的表情十分可怕。

    路過一個小坑凹,平闆車猛然颠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幾乎滾落下來,又硬梆梆地落回平闆車上。

    拉她的是學校的兩個工人,去處自然是火葬場。

     看着屍體被拉走,勞改隊的陰陽頭們紛紛收回膽戰心驚的目光,繼續沉默不語地用鐵鍬挖着溝裡的污泥。

    七十來歲的老校長昨天摔倒在剃頭的現場,不省人事,今天居然也彎着腰吃力地在溝裡幹着活。

    那矮小的身軀彎下來,兩手握在鍬把的前半截,後半截高高地挑在後面,樣子十分渺小。

    米娜知道,反革命不怕勞動改造,天天挖溝,天天給飯吃,就謝天謝地了,怕的是天天批鬥。

    自己要活下去,首先就要逃避批鬥。

     她回想起第一天在日月壇公園遭受毒打後曾想到過的裝瘋。

    她試着實施裝瘋的計劃。

     她逐漸變得兩眼發直,變得聽不懂人話。

    當紅衛兵挨個責令他們交待罪行時,她便傻呆呆地看着他們。

    别人說她裝傻,她聽不懂紅衛兵勒令她寫檢查,她懵懵懂懂地接過稿紙,撕揉一揉,就放到嘴裡往下咽。

    看到周圍莫名驚詫的目光,她便“哇”地一聲開始嘔吐。

    她發現,隻要一回憶那天咽紙條的經曆,就産生嘔吐感。

    隻要再嚼點紙咽一下,嘔吐感會一下被刺激起來。

    當胃中的消化物帶着胃酸像瀑布一樣噴洩出來時,那些審訊她的紅衛兵都惟恐躲閃不及。

    她就接着把第二頁紙揉一揉往嘴裡塞。

    一個矮個子的女生一臉嫌棄地縮回身看着她,一個男生一把将剩下的幾頁紙抽走,說道:“算了,去幹活吧。

    ”她還是傻呆呆地站着,渾事不懂。

    紅衛兵把鐵鍬塞到她手裡,她似乎恍然大悟,去挖污泥了,一邊走一邊唱起了歌:“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群衆離不開共産黨,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

    ”接着又唱“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

    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雲崖暖,大渡橋橫鐵鎖寒。

    更喜岷山千裡雪,三軍過後盡開顔。

    ”一邊唱一邊扭秧歌。

     她知道,裝瘋也隻能唱革命歌曲,唱反動歌曲是要挨打的。

    裝瘋還不能裝得過分,過分了,會把你關起來,也是很難活的。

    反正她随時能夠嘔吐;反正她已經剃了陰陽頭,臉上畫着兩橫三豎;反正她不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不是鬥争的重點。

    适可而止地裝裝瘋,慢慢就把自己從批鬥中“解放”出來。

    隻要一上批鬥會,她就嘔吐。

    沒有一個批鬥現場願意破壞自己的嚴肅景觀,這樣,她成了一個唱着歌挖泥溝的勞改分子。

     唱着唱着她便發現,裝瘋其實是件非常舒服的事情。

    她不需要看人的臉色,不需要注意周邊的環境,她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大傻瓜。

    她扛着鐵鍬在校園裡扭來扭去,她在“大海航行靠舵手”,她在“萬物生長靠太陽”,她在“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她在“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她在“紅軍不怕遠征難”,她在“萬水千山隻等閑”……這樣唱着、扭着,自己像一個依依呀呀、跌跌撞撞亂走、亂爬、亂叫喚的大娃娃。

    渾身的筋骨從來沒有這樣舒服。

    當她夾着臉盆去洗臉房洗臉時,也是這樣唱着扭着就過去了。

    人們頭一回見她這樣,都會瞠目結舌,見多了,便習慣了。

    你這樣走過人群,幾乎沒有人再注意你。

     這種又自由自在又被遺忘的感覺太舒服了。

     她走到哪裡唱到哪裡,高興的時候就扭一扭,這種唱和扭就是鍛煉身體,何樂而不為? 這樣一想,就扭得更多了,終日不停了。

    走路扭,洗臉扭,洗衣服扭,勞動改造扭,挖泥溝的時候扭,擔大糞的時候扭,掃廁所的時候還扭,一邊扭一邊唱,對周圍的一切都熟視無睹。

    這是最大的自由,是瘋子才有的特權。

    領悟到這個好處之後,她甚至想,怎麼人們都沒有想到裝瘋呢?怎麼人們不知道瘋子有多大的自由呢? 她的空間越來越大。

    洗了衣服,晾在宿舍外邊的鐵絲上,她一邊唱一邊扭,一邊扭一邊晾,居然像在舞台上表演一樣。

    她拿起一件汗衫,擰幹,然後兩手拽住兩端,在手中轉着跳了起來,跳着跳着,用一個舞蹈姿勢将汗衫晾在鐵絲上。

    再拿起一個短褲,同樣是擰幹,兩手拽住兩端,再左轉轉右轉轉,腳尖着地跳着芭蕾舞,在原地旋轉720度,做出各種荒誕不經的舞蹈姿勢,最後以一個抒情的動作把衣服晾到了鐵絲上。

    晾衣服的師生都離她遠遠的,她永遠有足夠的地方晾衣服。

    當然,她也有一個原則,就是回到宿舍樓裡之後,一進走廊,唱的聲音就低一些,回到自己的房間,聲音就更低一些。

    她絕不打擾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