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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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房,一個大的單間,就是現在他所在的書房,兩壁都是高高的書架,現在已經空空蕩蕩了,隻立着殘存的幾本書,不過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甯全集》、《斯大林全集》和《毛澤東選集》,還有幾本北京地圖冊。

    寫字台上也零亂不堪,紙張漫鋪着,筆桶傾倒,鋼筆、毛筆、鉛筆灑落一桌子。

    兩個木扶手沙發中間夾着一個小茶幾,上面養着一盆海棠。

    海棠正開着花,面對着壁立在面前的書山,有點獨居深山幽谷的寂寞,讓人想到荒山前的一棵古樹。

    他站起身,看着眼前這堆書,康德也罷,黑格爾也罷,費希特、謝林也罷,費爾巴哈也罷,海德格爾也罷,薩特也罷,尼采也罷,柏格森也罷,都将與他一起付之灰燼。

     他來到相鄰的套間。

    套間的外面是飯廳,放着飯桌,牆角放着一張行軍床,那是夜晚保姆睡覺的地方。

    看着這張吃飯的方桌,用手摸一摸那被多年湯水、油漬浸潤的陳舊而又滑膩的桌面,讓他回憶起了家常的生活。

    一瞬間不禁生出一絲對茹珍的懷念。

    他輕輕推開套間裡屋的門,這是他們夫婦的卧室。

    一進門有一道綠綢子的屏風,走過屏風,就是同卧多年的雙人床。

    茹珍像一個玩累的小孩一樣,歪歪斜斜地俯卧在那裡熟睡。

    她沒有躺直,身體彎成一個弧度,頭折成九十度陷在枕頭裡,兩個手向上舉着,可以看見她蒼白、浮腫及疲憊的面孔。

    因為這一半正好有頭發,那一半陷在枕頭中,倒也看不出陰陽頭的效果。

    俯瞰她的形狀,讓你想到一條趴在牆上的蜥蜴。

    他把兩個信封連同别在信封上的紙條輕輕放在床頭櫃上。

    為了茹珍及時發現,他把茹珍放在枕邊的手表壓在了信封上。

    她有天亮前一醒就看表的習慣。

     深夜的北京暑熱已經過去,大開的陽台門縷縷涼風透過紗窗吹進來。

    想到就要和這個折磨了自己幾十年的女人永别,他生出了一絲憐愛之情。

    他拿起床腳卷成一團的毛巾被,款款地放在床上,拉出一角輕輕蓋在茹珍的腰背上。

    茹珍睡得很辛苦,口角流出的涎水将枕席全濡濕了。

    想到她明天也許逃不過批鬥,還要輪換着上一個又一個大會,他不禁泛起對她的一絲心疼來。

    一瞬間,他甚至懷疑起自己今天晚上做出的決定。

    然而,當他擡起頭在衣櫃的穿衣鏡裡看到了自己界限分明的陰陽頭時,就一下趕走了生離死别的惆怅。

    他輕輕将床頭櫃上的台燈摁滅,就着窗外照進來的月光,摸索着輕輕走出了卧室。

     在卧室門背後的牆角處,放着一輛折疊式的小推車,那是黛黛小時候坐的。

    從國外帶它回來,是為了留下黛黛嬰兒時的紀念。

    他雙手摸着那不鏽鋼的推把,心中升起無限感慨。

     他輕輕把小推車提在手中,走出卧室,拉上了房門,又走出了套間,對門就是黛黛的小屋。

     因為是永别,他第一次未經敲門就推開了女兒的房門。

     女兒床邊寫字台的台燈居然還亮着,照着背靠着枕頭坐着就睡着的女兒。

    女兒一定是坐在那裡想着什麼就睡着了,她的一隻手搭在寫字台上,頭歪枕在自己的肩膀上。

    女兒已經脫去了外衣,穿着一身白色的汗衫和短褲,伸直着兩條腿。

    他第一次觀看長大的女兒隻着内衣躺在床上,想到那個粉團團、像小貓大小的生命今天長成這麼大,更感到人生滄桑。

     他覺出安眠藥已經在起作用,頭部如雲飄蕩似的暈眩起來。

    他不再多想,将手中的折疊小推車輕輕打開,四個小轱辘立刻着地了,小座位端正了,小篷頂罩在了座位上面。

    他推着小推車在水泥地面上輕輕滑行了幾下,轱辘發出輕微的吱吱聲,還比較流利地滾動着。

     他把小推車放到女兒的床前,那由綠葉襯托着紅玫瑰組成圖案的小車篷頂,讓你想到下面坐着一個非常可愛的小女孩。

    女兒又滑動了一下身體,向靠窗的方向轉過頭去。

    搭在寫字台上的那隻手懸放着,顯得很不舒服。

    他輕輕拿起這隻手,将它放好。

    這隻手比較纖瘦,有些濕熱,正是這手與手的血肉接觸,讓他一瞬間感覺到了自己和這個生命的關系,也便想到了自己寫給茹珍的信,想到自己給女兒帶來的不幸。

     他關上台燈,輕輕往外走。

    女兒的房間背對着月光,屋裡顯得很暗。

    他想了想,又回過身将台燈輕輕打開。

    他記起了女兒從小睡覺就膽小怕黑,今天晚上就讓她在光亮中睡眠吧! 他拉上房門,走了出來,又回到書房裡,眼前一片雲霧飄搖。

    他趕緊走到沙發上坐下,面對與他頭一般高的書山,調整好自己的坐姿。

    他讓自己坐端正,坐舒服,兩手放在沙發扶手上,頭枕在沙發靠背上,将自己超度往極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