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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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吞沒大地的一片沒人高的荒草。

    她小時候特别喜歡童話故事中給小動物當遮雨大傘的碩大蘑菇,那些蘑菇像小亭子一樣有着圓圓的頂、大樹一樣的蓋。

    在大蘑菇下躲避風雨,小動物都很安全。

    自己像善良膽小的小兔子或小山羊,綠色的草地,起伏的山坡,五顔六色的大蘑菇,是小兔子的理想王國。

    此刻躺在床上的父親是一個似乎能夠保護她又需要她保護的存在。

    她從小就渴望保護,然而經常缺乏可靠的保護。

     父親總是顯得軟弱,總讓她生出同情的心理。

     母親照例唠唠叨叨走進房間,矮胖的身體及慢慢挪動的步伐顯得很臃腫,下寬上窄的多皺的臉也總是蒼白浮腫。

    看到母親,李黛玉常常想到假面舞會上的大頭娃娃。

    母親站住了,恍惚無神的眼睛在肥囊囊的眼袋的包圍中将父女倆既看在眼裡,又不看在眼裡。

    她慢條斯理又源源不斷地說起話來,話總是以埋怨和訓斥開始,又在埋怨和訓斥中進行,最後以埋怨和訓斥結尾。

    她一出現,無論說話的聲音,還是直愣愣的目光,都讓李黛玉感到不自覺的心驚肉跳,她從小的膽怯大概就和媽媽的嚴厲有關。

     她出生在歐洲,母親原本不想要孩子,及至生下來,也便無奈地接受了事實。

    不到一歲時,媽媽有一次抱着她走路,不小心腳下絆了一跤,把懷中的她摔在地上。

    每次說到這件事,媽媽總顯得十分像母親地笑着,說:“當時真把我吓了一跳,以為要把你摔死呢,可是抱起來一看,什麼事也沒有。

    再哄一哄,拍一拍,你哇哇地哭起來。

    ”每當這時,爸爸就會在一旁揶揄道:“那一摔,一定把黛黛摔暈了,拍一拍才醒過來。

    ”她的小名叫黛黛,表明父母對這個獨生女兒的疼愛,然而,母親的唠叨現在又是“不盡長江滾滾來”,像大頭娃娃一樣目光茫然地說道:“你有心髒病,怎麼不和他們事先說明一下?說明一下,至少會得到寬大處理。

    ” 對母親不切實際的思路,父親顯出不滿,他躺在那裡說道:“這是什麼形勢,能夠提出這樣的要求?”母親照例不理會别人的插話,她不緊不慢拖腔拖調地說:“不管他們怎麼做,你應該提出合情合理的要求,這樣,你接受批判時,他們反而會認為你态度老實,這就和帶病工作一樣,總是革命的表現嘛。

    ”父親顯然對母親的唠叨司空見慣了,他擡起手向外擺了擺,意思是說:别說了,說這沒有用。

    母親根本不受幹擾地往下唠叨着:“你可以多寫一點書面檢查,多取得造反派的諒解。

    說你身體不好,大會不能參加,用大字報自我批判嘛。

     反正這次你也當場暈倒了,心髒病也發作了,他們知道再批鬥弄不好會出人命的。

    你也要戒驕戒躁,耐勞耐怨,接二連三地寫大字報批判自己,讓黛黛幫你抄。

    你這樣以身作則帶頭革命,說不定還能立新功呢。

    “李浩然實在不耐煩聽這種庸俗不堪的數落了,他擡起手接二連三地擺着:”好了好了,少說兩句行不行?求你了,茹珍,你不是知道我現在剛剛好受一點嗎?“ 母親叫茹珍,她眨着眼思索地停頓了一下,又無動于衷地說了起來:“你趁現在大多數批鬥對象都心懷抵觸,帶頭站出來自我革命,這不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嗎?還有,你可以讓黛黛沒事多看看大字報,把那些揭發批判你的大字報都抄回來。

    隻有多了解他們批判的口徑,你的自我批判才能和他們對得上,這也是為了緩和敵對情緒嘛。

    ”李浩然又不耐煩地擺擺手,自覺無效,便唉聲歎氣地搖了搖頭。

    李黛玉隻能低着頭無奈地聽着,眼前止不住又浮現出白居易《琵琶行》中的“低眉信手續續彈”來。

    從小母親的教訓常常讓她感到渾身發冷,有時還讓她渾身輕微打顫。

    她知道自己是母親親生的,然而,母親的身體從來不給她親切感,當她看到蒼白而浮腫的母親在屋子裡移來移去時,常常想到舞台做布景的假人:身體一動不動,腳底下有小轱辘,可以平平穩穩穩地推來推去。

     母親的目光又轉向她了:“黛黛,你今天本來不應該去學校,應該到批鬥大會現場。

    這樣的大革命你也要關心,要知道怎麼緊跟形勢。

    北清大學的今天就是全國的明天,也是你們北清中學的明天。

    提前一步看清形勢,對你會有好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