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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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自己能否堅持下去就很難說了。

    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血水透過斑駁破碎的襯衫和裙子滲出來,順着雨水一縷縷散到污濁的池水中,汪成一片暧昧不清的斑斓。

    她扶着池壁,趟着污水,一步步繞着池邊走着,希望找到一個便于攀援的地方,然而,轉了一圈,又回到原處。

    水池已成懸崖絕壁,她如被囚禁的野獸一樣無法離開。

    她仰望池邊垂下枝梢的柳樹,希望那些柳枝垂得再低些,為她提供攀援的繩索,然而,都太吝啬了,沒有絲毫的可能。

    她又吃力地趟着水朝池中央的水泥蓮花走去,腿一軟,跪倒在污水中。

    她爬到蓮花旁站起身,晃動着水泥蓮花瓣,希望能夠晃下幾塊水泥,作為爬出水池的墊腳石。

    然而,她很快就放棄了這個無望的努力。

     她跪坐在那裡,目光落到賈昆身上,看着他在另一個世界酣睡。

    她想了想,一個念頭生出來,又感到罪惡地微微搖了搖頭。

    内心不知經過多少翻來覆去的鬥争,終于,她咬了咬嘴唇,将手伸到賈昆的腋下,拖着他往池邊爬行。

    賈昆的身體已經有些發硬了,拖起來十分費力。

    米娜此時毛骨悚然地領會了平常所說的“死沉”二字,沒有比死人更沉的東西了。

     當她拖着一個死人在瓢潑大雨中跪着爬行時,就像掉落在深不見底的地獄中。

    為了爬出地獄,她必須抱着死屍前進,她必須以死屍作為階梯爬向地獄的出口。

    由死到生的隧道是恐怖的,想求生隻有不顧一切。

    在如死如生的奮力拖拽和爬行中,她覺得自己像一個瘋狂的巫婆。

     終于,她氣喘籲籲地爬到池邊,首先要設法将賈昆的身體彎過來,讓他坐靠着水池壁,這樣才能踏着他的身體和雙肩爬出污水池,然而,當她戰戰兢兢地将賈昆的身體勉強彎折擺弄好時,卻不敢爬上去。

    第一步,她要踩到賈昆的大腿上,而且要保持平衡,盡量不把賈昆踩倒,再想辦法踏着他的腹部踩到他的肩上,最後才能雙手抓住池沿爬出去。

    她的腳剛剛放到賈昆的腿上,這個死去的身體就像石頭一樣歪了一下,把她吓了一跳。

    她發現,自己沒有踏着死人爬出地獄的心理力量,她沒有那麼惡。

    雖然她在心中反複對賈昆說:我踏着你爬上去,會去叫人把你也拉上去。

    可是,她禁不住兩腿哆嗦,怎麼也不敢再踏上去。

     她靠着池壁,在大雨的傾澆中悲傷地哭了,哭了一陣又停住,仰起臉看了看四周,她想,附近會不會有人來呢?于是,她大聲呼喊起來:“來人哪!來人哪!” 沒有回應。

     大雨澆着靠在池壁而坐的賈昆,他的頭發像落湯雞一樣亂七八糟地覆蓋在臉上。

    她伸出手把他的頭發理齊。

    身在地獄中,她不再對死人恐懼。

    梳理着賈昆的頭發,她甚至生出一些對他的憐憫。

    她繼續用手給他理着濕漉漉的頭發,終于把它理順成一個最妥當的發型。

     現在面色焦黑的賈昆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他此時一定對一切都無所謂了,臉上顯出了某種超然的甯靜,這種表情讓米娜感動。

    米娜左臂貼放在水池壁上,頭枕在左臂上俯看着賈昆,右手繼續漫不經心地理着他的頭發,心中莫名其妙地對死者産生了一種照料的親情。

    這個男人死得太冤枉,他那點事情算不得大罪,年紀輕輕就這樣死掉,實在可惜了。

    正是對他的這一點點照料,使得米娜突破了社會設置的種種障礙,真正理解了這個可憐的男人。

     她現在覺得死人并不可怕,有些活人才是真正可怕的。

    她靠着池壁滑着蹲下身。

    這樣,她不僅在更近的距離上把賈昆的頭發理得更順,而且把他褴褛破碎的上衣也盡量拉整理齊。

     她歎了口氣,在雨中,隔着如此近的距離凝視一個猝死的男人,她覺出了自己作為女人的善良和同情,也便想到自己在今天的毒打中惟一萦繞着的念頭,那就是至死也不能交待那個像溫暖的石像一樣與她來往的男人。

    此刻,她覺出這種善良的冤屈與可憐,淚水汩汩地流了出來,在滿面澆淋的雨水中,她依然能夠覺出眼淚比雨水熱。

    她再一次扶着池壁站了起來──自己不能死,自己要活下去! 她再次拼盡全力地大聲喊叫起來:“來人哪!來人哪!”遠遠聽到了腳步聲,又聽到了說話的聲音,有男也有女。

    男的說:“有人在喊!”女的說:“我們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