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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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也用不着添人了。

    小艾也有這樣大了,留得住她的人,你留不住她的心!&rdquo陶媽既然是這樣一力主張着,五太太也就不說什麼了。

    依允了以後,卻又放下臉子說道:&ldquo可是你跟她說,是她自己願意的,将來好歹我可不管呵!&rdquo 陶媽把這消息告訴小艾,說好容易勸得太太肯了,她又勸他們馬上把事情辦起來。

    金槐寫信回去告訴他家裡,他家裡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他本來在一個朋友家裡搭住,現在想法子籌了一點錢,便去租下一間房間,添置了一些家具,預備月底結婚。

    在結婚前幾天,他買了四色茶禮,到席家去了一趟,算是去見見五太太。

    他本來不願意去的,因為實在恨他們家,便是一趟也不去,似乎也說不過去,他也不願意叫小艾為難。

    而且他知道五太太一直病在床上,根本也不會下來見他的。

    結果由陶媽代表五太太,出來周旋了一會,小艾也出來了,大家在客廳裡坐着,金槐沒坐一會就走了。

     這兩天他們這裡剛巧亂得很,因為六孫小姐回娘家來了。

     六孫小姐出嫁以後一直住在漢口,這次回來是因為聽見景藩的噩耗,回上海來奔喪。

    這樁事情他們現在仍舊是瞞着五太太,寅少爺已經問過她娘家的兄嫂,他們一緻主張不要告訴她,說她恐怕禁不起刺激。

    所以六孫小姐對五太太說,就不好說是來奔喪的,隻好說是因五太太病了,到上海來看她的。

     五太太聽她這樣說,于感動之餘,倒反而覺得傷心起來。

     向來一個後母與前頭的女兒總是感情很壞的,她們當然也不是例外,想不到這時候倒還是六孫小姐惦記着她,千裡迢迢的跑來看她,而她病到這樣,景藩卻一次也沒有來看過她,相形之下,可見他對她真是比路人還不如了。

    她對着六孫小姐,也不說什麼,隻是流淚。

    六孫小姐隻當她是想着她這病不會好了,不免勸慰了一番。

     六孫小姐難得到上海來一次的,她住在五太太這裡,便有許多親戚到這裡來探望她,所以這兩天人來人往,陶媽一個人忙不過來,小艾就要出嫁了,自己不免也有些事情要料理,陶媽便想起那個辭歇了的劉媽。

    劉媽從這裡出去以後,因為年紀相當大了,就也沒有另外找事,跟着她兒子媳婦住着,吃一口閑飯,也有時候帶着一隻水壺,幾隻玻璃杯,坐在馬路邊上賣茶。

    陶媽便和五太太說了,把她叫了來幫幾天忙。

     有根自從上次生了氣以後,好些天也沒來,但是這一天晚上他又來了,剛巧劉媽一個人在廚房裡沖熱水瓶,見他來了,她沖着樓上喊了陶媽一聲,告訴她她兒子來了。

    竈上有開水,劉媽順手倒了杯茶給他,談話中間,便把小艾就要出嫁的消息講給他聽。

    那天金槐到這裡來,她也看見的,便絮絮的告訴有根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又說他還那樣周到,送了荔枝、桂圓、南棗、白糖四色茶禮。

    正好這兩天他們這裡常常來客,便把那桂圓、荔枝拿出來待客。

    陶媽聽見說有根來了,下樓的時候就帶了些下來,又想起南棗是最滋補的,便又包了一包南棗,拿到樓底下來,有根心裡正是十分憤懑,他母親卻抓了一把桂圓、荔枝擱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笑道:&ldquo哪,你吃點。

    &rdquo又把一包棗子遞到他手裡,道:&ldquo看你這一向瘦得這樣,把這個帶回去,每天晚上上床的時候吃幾個,補的。

    &rdquo 有根接過來便向地下狠命一掼,道:&ldquo我才不要吃呢!&rdquo馬上站起來就走了。

    劉媽在旁邊倒怔住了,也沒好說什麼,陶媽也隻嘟囔了一聲:&ldquo這東西!&rdquo此外也沒有說什麼。

     那包南棗掼在地下,紙包震破了,棗子滾了一地,陶媽後來一隻隻拾了起來。

    第二天早上小艾掃地,卻又掃出兩隻棗子來,她便笑道:&ldquo咦,這兒怎麼掉了兩個棗子。

    &rdquo劉媽在竈上煮粥,忙回過頭來向她擺了擺手,又四面張望了一下,方才輕聲說道:&ldquo昨天都把我吓一跳&mdash&mdash有根也不知道為什麼跟他媽鬧别扭,他媽包了一包棗子叫他帶回去吃,他一掼掼了一地。

    &rdquo小艾聽了,她自然心裡明白,一定是因為他知道是金槐送的禮,所以這樣生氣。

    她不免有些怅觸,因為她對于有根,雖說是沒有什麼感情,總也有一種知己之感。

     她後天就要結婚了。

    五太太早已和陶媽說過:&ldquo叫她早一天住出去。

    不能讓她在我家出嫁。

    &rdquo因為有這樣一種忌諱,丫頭嫁人,如果從主人家裡直接嫁出去,有些主人就要不願意,認為不吉利。

    所以小艾頭一天就辭别了五太太,搬到劉媽家裡去住着。

    劉媽自己在席家幫忙沒有回來,第二天便由她的媳婦做了送親的人。

     小艾因為那天住在那裡打攬了他們,覺得很不過意,結了婚以後,過了些日子,便和金槐一同去看他們,五太太那裡她卻一直沒有過去。

    後來劉媽有一次到五太太那裡去拜年,就告訴陶媽聽,說得花團錦簇,道:&ldquo看不出小艾還有這點福氣,她嫁的這男人真不壞,上回到我家裡來的,夫妻兩個,小艾穿了件新旗袍,絨線衫,像人家少奶奶一樣。

    說她婆婆也從鄉下出來了,鄉下苦,她年紀大了,也做不動,現在娶了媳婦了,所以出來跟他們一塊兒過了。

    &rdquo 劉媽因為住得遠,平日也難得到五太太那裡去的。

    在這以後總有兩年多了,陶媽有一天忽然又來找她,說五太太病勢十分沉重,看樣子就在這兩天了,家裡人手太少,所以又要叫劉媽去幫忙。

    當下劉媽就跟着她一同回去,來到席家,卻見他們客室裡坐滿了人,也有五太太娘家的親戚,席家這一邊,三太太也來了,還有些侄兒侄女和侄媳婦,寅少爺是去年結的婚,和他少奶奶在旁邊陪着。

    這兩天他們天天來,五太太心裡也還明白,看着這情形也猜着一定是醫生說她就要死了,所以大家都來了。

    獨有景藩,她病了這些年,他始終一次也沒有來過,彼此夫妻一場,連這一點情分都沒有,她就要死了,都不來看看她。

     她也曾經問過寅少爺:&ldquo你這兩天看見你爸爸沒有?&rdquo這句話本來她一直也不肯出口的,但是到了最後,終于還是說了。

    寅少爺回說:&ldquo沒看見,我沒上那邊去。

    &rdquo五太太自然也不好再說什麼,但是她的心事寅少爺其實也知道。

    為這樁事情,他們家裡這些人一直也在那裡讨論着,究竟是不是應當告訴她。

    要是索性瞞到底,豈不使她抱恨終天,心裡想她臨死景藩都不來跟她見一面。

    但是現在這時候要是告訴她,突然受這樣一個刺激,無異一道催命符。

    所以她娘家的人給終認為不妥。

    有她自己娘家人在場,她婆家這些人當然誰也不肯有什麼切實的主張。

    寅少爺更是不肯負擔這個責任,他要是贊成告訴她,反而給人家說一句,因為是他的後母,到底隔一層了,所以他能夠這樣冷酷,置她的生命于不顧。

     然而眼看着她這樣痛苦,就又有人提起來說:或者還是告訴她吧?大家每天聚集在樓下客室裡悄悄商議着,隻是商量不出個所以然來。

    陶媽這天帶着劉媽一同上樓,便皺着眉輕聲和她說:&ldquo他們真是的,其實明知道太太這病也不會好了,就告訴了她有什麼要緊呢,告訴了她還讓她心裡痛快一點。

    &rdquo 到了樓上,劉媽進房去叫了一聲&ldquo太太&rdquo。

    五太太躺在床上隻是一聲一聲低低地哼着,眼睛似睜非睜,看那樣子已經不認識人了。

    陶媽向她望着,不由得掉下淚來,掀起衣襟來擦了擦眼睛,便恨恨地向劉媽輕聲道:&ldquo再不告訴她來不及了!&rdquo劉媽怔了一會,便道:&ldquo其實你就告訴她好了。

    &rdquo陶媽又躊躇了一下,便走到床前,劉媽站在門口望風,陶媽便俯下身去壓低了喉嚨連叫了幾聲&ldquo太太&rdquo,說道:&ldquo老爺三年前頭已經不在了,一直瞞着你的,不敢告訴你。

    &rdquo 五太太在枕上微側着臉躺着,像她那樣肥胖的人一旦消瘦下來,臉上的皮肉都松垂着,所以經常的有一種凄黯的神情。

    陶媽湊在她跟前向她望着,隔了一會,又喊了幾聲&ldquo太太&rdquo,見她的眼皮仿佛微微一動,陶媽便把剛才那幾句話又重複了一遍,但是依舊看不出她有什麼反應。

    到底也不知道她聽見了沒有。

     陶媽直起身子來,和劉媽面面相觑了一會。

    房間裡靜靜的。

    在這種陰陰的天氣,雖然也并不十分冷,身上老是寒浸浸的,人在房間裡就像在一個大水缸的缸底。

    陶媽給五太太把被窩牽了一牽,覺得這棉被不夠厚,想拿出兩件衣服來蓋在腳頭,便去開抽屜,一開抽屜,卻看見五太太那隻貓睡在裡面,這貓現在老了,怕冷,常常跑到櫃裡去鑽在衣服堆裡睡着。

    陶媽輕輕地罵了一聲,把它趕了出來,拿出衣服來抖了一抖,拍了拍灰,便給五太太蓋在床上。

     五太太的情形一直沒有什麼變化,拖到第二天晚上就死了,劉媽在他們家幫了幾天忙,入殓以後就回去了,因為順路,便彎到小艾那裡去,想告訴她一聲五太太死了。

     小艾他們現在住着一間前樓閣,同時有半間客堂他們也可以使用的,所以上次劉媽來的時候便在客堂裡坐着,沒有上去。

    那是個石庫門房子,這一天劉媽一推門進去,他們天井裡晾着些青菜,大概預備腌的,小艾的婆婆蹲在地下,在那陽光中把青菜一棵棵的翻過來。

    劉媽笑着叫了聲&ldquo馮老太&rdquo。

    馮老太一擡頭看見是她,忙點頭招呼,笑道:&ldquo玉珍病了。

    &rdquo劉媽道:&ldquo怎麼病啦?&rdquo馮老太道:&ldquo是呀,有十幾天了,也不知是不是害喜。

    &rdquo說着,便站起身來把客人往裡讓,又向閣樓上嚷了一聲:&ldquo劉大媽來了。

    &rdquo 劉媽便道:&ldquo我上去看看她去。

    &rdquo馮老太搬過一隻竹梯倚在閣樓上,劉媽便從梯子上爬上去,馮老太在下面扶着梯子,仰看臉隻管叫着&ldquo走好!走好!&rdquo小艾在上面也帶笑連聲招呼着&ldquo當心!當心頭!&rdquo裡面黑赳赳的像個船艙似的,劉媽彎着腰進了門,進了門也仍舊直不起腰來。

    小艾忙把電燈撚開了,讓她在對面一張床上坐下。

    劉媽問候她的病,問她是不是有喜了。

    小艾仿佛有點難為情,但是劉媽聽她說的那病情,倒也不像是有喜,說是不能起床,一起來就腰酸頭暈。

    其實小艾自己也疑心,這恐怕還是從前小産後留下的毛病,不過她當然不會對她婆婆說這些,這時候她婆婆雖然不在跟前,她也很怕劉媽會提起從前事情,忙岔開來說了些别的話。

    劉媽便告訴她五太太去世的消息。

    小艾聽了,也覺得有些怆然。

    雖然五太太過去待她并不好,她總覺得五太太其實也很可憐。

     劉媽坐到她床上來,嘁嘁喳喳告訴她五太太臨終的情景。

     小艾的床前擱着一雙鞋,劉媽坐過來的時候一腳踩在上面,便拿起來撣了撣灰,笑道:&ldquo喲!你自己做的呀?越來越能幹了!&rdquo 那是一雙青布袢帶鞋,卻仿照着當時流行的皮鞋式樣,鞋底分三層,一層青布包的,上面襯着一層紅布包的,又是一層淡灰色的。

    這雙鞋,她自己很是得意。

     她自從出嫁以舌,另是一番天地了,她仿佛新發現了這個世界似的,一切事物都覺得非常有興味。

    她現在做菜也做得不壞,不過因為對于一切都有試驗的興趣,常常弄出很奇異的配搭,譬如洋山芋切絲炒黃豆芽。

    金槐起初也有點吃不慣,還是喜歡他母親做的菜,但是馮老太因為有腳氣病,在竈前站久了就要腳腫。

     他們這閣樓的闆壁上挖了一個相當大的方洞,從這窗戶裡可以看見下面的客堂。

    劉媽偶一回頭,向下面看了看,便笑道:&ldquo你們金槐回來了。

    &rdquo金槐端了一張長闆凳坐在他母親斜對面,兩人在那裡說話,臉色都很沉郁。

    隔了一會,金槐便上來了,劉媽直讓他坐,在這低矮的屋頂下,不坐也是不行。

    他在對面的一張床上坐了下來,便微笑着問小艾:&ldquo你今天怎麼樣?可好了點沒有?&rdquo小艾笑道:&ldquo還是那樣。

    &rdquo金槐微皺着眉毛向她臉上望去,他坐在那裡,身子向前探着一點,兩肘架在腿上,十指交挽着,顯出那一種焦慮的樣子。

    小艾倒覺得有點窘,心裡想他今天怎麼回事,當着人就是這樣。

    金槐默然地坐了一會,便又下樓去了。

    他一走,劉媽便取笑小艾道:&ldquo你看金槐待你多好,為你的病他那麼着急。

    &rdquo小艾隻是笑。

    劉媽又坐了一會,便說要走了,小艾也沒有十分挽留,她并不怎麼歡迎劉媽常來,因為劉媽雖然人還不壞,但是有點快嘴,來得多了,說話中間不免要把她的底細都洩露出來,小艾很不願意她同住的這些人知道她的出身,因為一般人對于婢等女總有點看不起,而她是一個最要強的人。

     劉媽從梯子上下去的時候卻有點害怕,先上來的時候還不很費事,現在站在門口低頭一看,那條梯子筆直的下去,簡直沒法下腳,隻得一坐坐在門檻上,然後一步一步的往下挨,馮老太在下面攙扶着她,到了地面上,便又笑着替她在背後拍打了兩下,原來剛才那一坐,褲子上坐了一大塊黑迹子。

    劉媽也笑了起來,自己也拍打了一陣子,便告辭出門,馮老太母子都送了出去。

    劉媽走了,馮老太便彎腰把地下晾着的青菜拾起來,卻歎了口氣,道:&ldquo早曉得少腌點菜了&mdash&mdash又不能帶走。

    &rdquo金槐道:&ldquo送給别人腌好了。

    &rdquo說着,便轉身進去,匆匆地跑到閣樓上,向小艾說道:&ldquo我們那印刷所要搬到香港去了,工人要是願意跟着去,就在這兩天裡頭就要動身。

    &rdquo小艾&ldquo嗳呀&rdquo了一聲,在枕上撐起半身向他望着。

    金槐是很興奮,自從上海成了孤島,雖然許多人還存着苟安的心理,有志氣些的人都到内地去了,金槐也未嘗不想去,不過在他的地位,當然是不可能的。

    到香港去,那邊的環境總比這裡要好些。

     他又微笑着:&ldquo剛才我跟媽商量好了,你跟我一塊兒去,她回鄉下去。

    不過我看你這樣子好像不能走,怎麼辦呢?&rdquo小艾怔了一會,便道:&ldquo我想不要緊的,又不是什麼大病。

    &rdquo 金槐向她望着,半天沒有做聲,然後說道:&ldquo我看你還是不要硬撐着,路上一定要辛苦點的。

    還是我先去,你随後再來吧。

    &rdquo 小艾自己忖度了一下,隻得笑道:&ldquo那也好,我一好了就來。

    &rdquo 金槐道:&ldquo也隻好這樣了。

    &rdquo他坐在她對面,把她床前的一雙鞋踢着玩,踢成八字腳的式樣,又給它并在一起。

    兩人都默然,過了一會,金槐又道:&ldquo聽見說香港的房子難找,我先去找好了地方也好。

    &rdquo 他們商量着什麼東西應當帶去,金槐說棉衣服可以用不着帶,香港天氣熱。

    小艾叫他把一隻熱水瓶帶去,金槐道: 暗饒憷吹氖焙蛟俅來好了,這兩天你們還要用呢。

    &rdquo又笑道: 澳阋桓鋈伺艿僥搶铮又不會說廣東話,等會給人拐去賣掉了。

    &rdquo小艾笑道:&ldquo我又不是個小孩子了?&rdquo 兩人表面上隻管說說笑笑的,心裡卻有點發慌,小艾擁着一床大紅碎花布面棉被躺在那裡,那黃色的電燈光從上面照射下來,在那船艙似的閣樓上,大家心裡都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感想,大概就是浮生若夢的感覺了。

     在金槐動身前的那天晚上,箱子、網籃、包袱都理好了,他忽然想起來,又把桌子上的抽屜抽出來,把裡面的東西一陣子亂翻亂掀。

    馮老太在旁邊看着,便道:&ldquo你在那兒找什麼?&rdquo 金槐隻含糊地應了一聲:&ldquo我看看可還有什麼東西要帶去的。

    &rdquo 等馮老太走開了,金槐便問小艾:&ldquo那張照片呢?&rdquo他們很少拍照的,小艾除了他們結婚的時候合拍的一張便裝照,也沒有什麼别的照片。

    這一天他問起來,小艾便笑道:&ldquo那張照片我送人了。

    &rdquo金槐便有點不大高興,咕噜了一聲,道:&ldquo隻剩那一張了,怎麼也給人了。

    &rdquo後來馮老太把他的手絹子全都洗幹淨了,烘幹了拿來給他收在箱子裡。

    金槐打開箱子,箱子蓋裡面有一個夾袋,他把一疊手帕向裡面一塞,裡面除了一把新牙刷,還有一樣東西,摸着冰冷的,扁平而光滑,是一張硬紙片,這用不着看,也就知道是什麼了。

    他把那張照片抽出一半來看了看,便望着小艾笑了一笑,小艾橫了他一眼,然後也笑了。

     這一天夜裡,金槐三點多鐘就起來了。

    他知道他母親和小艾也是剛睡着沒有一會,所以也不願意驚醒她們,輕輕地開了燈,把小件的行李先拎了兩樣,從梯子上下去,就在廚房裡盥洗了一下,再上來拿箱子。

    略有點響動,小艾便驚醒了,掙所着要坐起來披衣下床,金槐忙按住她道:&ldquo你不要起來了,&rdquo她還有點睡眼蒙胧,隻覺得他的臉很冷,有一股清冷的牙膏氣味。

    然後他就走了。

    她聽見他一路下去,後門&ldquo砰&rdquo的一聲關上了。

    随着那一聲&ldquo砰!&rdquo便有一陣子寂寞像潮水似的湧了進來。

    那寂靜幾乎是嘩嘩的沖進來,淹沒了這房間。

    桌上的鐘滴嗒滴嗒走着,也顯得特别的響。

     金槐到香港去了以後,不久就有信來,說那邊房子已經找好了,月底又彙了點錢來。

    這裡小艾也托樓下住的一個孫先生給寫了回信去,又寫了封信給鄉下的兄嫂,叫金槐的哥哥出來一趟,把母親接回去。

    一切布置就緒,小艾的病卻是老不見好,心裡非常着急。

    馮老太也說是看這樣子大概是病不是喜。

    他們這附近有一家國藥店,店裡有一個醫生常住在那裡,診金比較便宜,小艾便去看了一趟,吃了兩帖藥,也不甚見效。

    她那大伯馮金福倒已經來了。

     小艾結婚後一直也沒有回鄉下去過,所以還是第一次見面。

     金福來了少不得總有一兩天的耽擱,也沒有地方住,隻得在樓下的客堂裡搭了個鋪。

    他們這客堂後面攔掉一半,作為另一個房間租了出去,前面卻把一排~*扇全都拆了,擴展到天井裡,占去半個天井,所以名為客堂,倒有一半是露天的,夜裡風飕飕的,睡在那裡十分寒冷。

     金福有好些年沒到上海來過了,他來的第二天,早上起來吃了碗泡飯,便說要到外面去遛遛。

    出去沒一會,卻退回來了,說外面亂得很,馬路上走不通。

    馮老太正笑他不中用,小艾躺在床上,卻說:&ldquo媽,你聽,今天外頭怎麼這樣鬧嚷嚷的。

    &rdquo 住在客堂後面的孫先生是在一個洋行裡做式老夫的,每天早上按時出去上班,這時候也退了回來,帶來了驚人的消息,說日本兵開進租界了,外面人心惶惺,亂得一塌糊塗。

     這一天大家都關着門守在家裡,沒有出去。

    孫先生到隔壁去借打電話,起初一直打不通,因為電話太忙碌。

    直到晚飯後方才接通了,也聽到了一些消息,說日本人同日進攻香港,孫先生回來一說,小艾聽見說香港已經打起來了,面上也還不肯露出十分着急的樣子,反而用話去寬慰馮老太。

    雖說金槐在香港是舉目無親,單身一個人陷在那裡,但是他們印刷所裡這次去了那麼許多職工,大家緩急之間總也有個照應。

    而且香港那麼大地方,那麼多人呢,不見得單是他就會遇到危險。

    說是這樣說,急也還是一樣的急。

    小艾别的不懊悔,隻恨她自己沒有跟他一同去,就是死也死在一起。

     十天以後,報上登出香港陷落的消息,至少那邊的戰事已經結束了。

    但是一個月二個月地過去,上海香港之間一直信息不通,依舊死生莫蔔。

    小艾他們這時候一點進項也沒有,稍微有一點積蓄,也快用完了。

    金福還住在他們這裡,起初是因為路上不好走,他也沒有回原籍去,所以憑空又添上一個人坐吃。

    金福住在這裡,心裡也非常不安,因此也急于要回去。

     忽然有一天,他的三弟金桃也到上海來了,說金福幸而不在家鄉,這一向鄉下抽壯丁,捉人捉得非常厲害,他還是逃出來的。

    金福聽見這話,也隻得死心塌地地住了下來。

    反而又添了一個人吃飯。

    他們兄弟倆四處托人找事,急切間哪裡找得到事情。

     小艾病了這些時,現在漸漸的能夠起床了,就也想出去找事。

    像她這樣的人出去做事,通常的出路是幫傭,但是她非常不願意,她覺得那種勞役的生活她已經過夠了,事情重一點倒沒有關系,她就是不願意看人家的臉子。

    她想到工廠裡做工,但是沒有門路,也進不去。

     金桃倒有了着落,由他表哥介紹到一個火爐店去學生意。

     這時候他們家裡實在維持不下去了,小艾急得沒有辦法,剛巧樓底下孫先生有一個朋友家裡要添一個女傭,孫家就把她薦了去。

    這家人家姓吳,男主人本來是孫先生的同事,不過是洋行裡一個式老夫,也還是最近方才跳出去自立門戶,幾個人合夥開了個公司,因為他會說幾句日本話,便勾結了日本人,小小的做些非法的生意。

    孫先生看着眼熱,又有些氣不服,所以把這些事情全部給他說了出來,慨歎着說他自己是不肯做這種事情,不然也發财了。

     小艾到了吳家,他們那裡已經用了個燒飯娘姨,她就管洗衣服打雜兼帶孩子。

    那吳太太是個中年婦人,一張焦黃的尖削面孔,臉上那樣瘦,身上卻相當的胖,圓滾滾的身子,穿着件金晃晃的織錦緞旗袍。

    她有個脾氣,不肯讓傭人有一刻工夫閑着,否則就覺得自己花這些錢雇這麼個人有點冤枉。

    因此隻要看見人家在那裡歇着,暫時沒做什麼,她沒事也要想出些事來給人做。

    每天吃剩下的雞魚鴨肉,她甯可倒了也不給傭人吃,說道:&ldquo給他們吃慣了葷的,哪天要是沒有葷菜吃就要叽咕了!索性一年到頭給他們吃素,倒也一聲不響。

    &rdquo有時候罵燒飯的這碗菜做得不好,拿起來就往痰盂裡一倒,道: 暗筆巧棧盜司透你們吃了?偏不給你們吃!&rdquo小艾就最受不了這種叱罵的聲氣,那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回聲,她以為是永别了的一個世界。

    但是她也隻能忍耐着,這裡的工錢雖然也不大,常常有人來打麻将,所以外快很多。

     她又把金福薦給他們,在吳先生的行裡做出店。

    金福很認識幾個字。

     金福有了職業以後,也寄了點錢回家去,但是此後沒有多少時候,他的老婆就拖兒帶女找到上海來了。

    也還是因為鄉下抽壯丁,他們家的男丁全跑光了,不出人就得出錢,保甲長借端敲詐,金福的老婆被逼得沒有辦法,想着金福在上海也有了事情,便帶着幾個孩子和他們最小的一個弟弟一同到上海來了。

    當然仍舊是住在小艾這裡,好在小艾現在出去幫傭,不住在家裡,所以金福也可以不用避什麼嫌疑,便和他的老婆孩子一齊都住到閣樓上去。

     小艾有時候回家來看看,仿佛形成了雀巢鸠占的局面。

    但是她覺得這也是應當的,她因為她自己娘家沒有人,一向把金槐家裡的人當作她的至親骨肉看待。

    同時她總忘不了她從前是個丫頭,人家總說大戶人家出來的丫頭往往好吃懶做,不會過日子,她倒偏要争這口氣,所以一向非常刻苦,總想人家說她一聲賢惠。

    她現在每月的收入自己很少動用,總是拿到家裡來。

    不但馮老太靠她養活,就連金福夫婦也全仗她接濟,金福的收入有限,又有那麼一大群兒女嗷嗷待哺,也實在是不夠用。

    最小的一個小叔金海已經送到一爿皮鞋店裡去做學徒去了,兩個小叔都在店裡學生意,雖然管吃管住,衣裳鞋襪還是要自己負擔,又要小艾拿出錢來。

    她有時候也有一點怨,但是每逢看到他們總覺得十分親切。

    尤其是現在,香港陷落了已經快四個月了,金槐至今還沒有信來,她漸漸地感到凄涼恐怖和絕望,在這種時候,偶爾抽空回去一趟,雖然家裡這些人也并不能給她什麼安慰,她隻要聽見他們一家老小叽哩喳啦用他們的家鄉口音說着話,不由得就有一種溫暖之感,也不知為什麼緣故,心裡仿佛踏實了許多。

     有一天晚飯後,金福忽然到吳家來找小艾,很興奮地說: 敖鸹庇行爬戳耍〗裉煸缟系降模他們也不曉得,等我回去才看見。

    &rdquo說着,便從衣袋裡取出那封信來,念給她聽。

    上寫着: 壩裾湎推蓿吾現已平安到抵貴陽,可勿必挂念。

    在香港戰事發生後,吾們雖然飽受驚恐,幸而倒沒有受傷。

    惟印刷所工作停頓,老闆複避不見面,拒絕援助,以緻同人們告貸無門,流落他鄉。

    去冬港地天氣反常奇冷,棉衣未帶,饑寒交迫。

    吾們後來決定冒着艱險步行赴内地,現已到抵貴陽,在此業已找到工作,暫可糊口。

    現在别的沒有什麼,隻是不放心你們在上海,不知何日再能團聚。

    而且家中生活無着。

    不知你病好了沒有?你的身體也不好,但吾母親與家裡人仍須賴你照顧。

    書不盡言,夫金槐白。

    &rdquo 小艾聽到後來,不覺心頭一陣辛酸,兩行熱淚直流下來。

     她本來想馬上就寫回信,就請金福代筆,可是這封信她倒有點不願意叫他寫,另外去找了個測字先生寫了。

    其實裡面也沒有什麼話,不過把家中的近況詳細告訴他,無非叫他放心的意思。

    她現在也略微認識幾個字了,信寫好了,自己也拿着看看,不是自己寫的,總覺得隔着一層。

    她忽然想起來從前他給她的&ldquo馮玉珍&rdquo三顆鉛字,可以當作一個圖章蓋一個在信尾。

    他看見了一定要微笑,他根本不知道那東西她一直還留着。

     次日下午,她趁着吳太太出去打牌,就溜回家去拿那鉛字。

    馮老太見她來了,便說起金槐來信的事,因道:&ldquo這金槐也是的,跑到那地方去&mdash&mdash不是越走越遠了嗎?&rdquo小艾也沒有替他辯護,心裡想說了她也不懂。

     她那鉛字是包了個小紙包,放在一隻舊牙粉盒裡,盒面上印着一隻五彩的大蝴蝶。

    她記得就在抽屜裡靠裡的一角,但是找來找去找不到。

    馮老太問道:&ldquo你在抽屜裡找什麼?&rdquo小艾道:&ldquo我有個牙粉盒子裝着點東西,找不到了。

    &rdquo馮老太道: 澳翹煳銥醇阿毛拿着個牙粉盒子在玩的,一定給她拖不見了。

    &rdquo阿毛是金福的大女兒。

    當下小艾便沒有說什麼,心裡想要是查問起來,她嫂嫂要多心了,而且東西到了小孩手裡,一定也沒有了,問也是白問。

    但是她為這一樁小事,心裡卻是十分氣惱,又覺得悲哀。

     同時又注意到桌下擱着一隻雙耳小鋼精鍋子,是她借給他們用的,已經敲癟了兩塊。

     家裡有小孩,東西總是容易損壞些。

    金福夫婦帶着幾個孩子在這裡一住兩三年,家具漸漸的都變成缺胳膊少腿的。

    這還沒有什麼,小艾有一次回來,看見她的一面腰圓鏡子也砸破了,用一根紅絨繩縛起來,勉強使用着,鏡面上橫切着一道裂痕。

    小艾看了,心裡十分氣苦。

    金槐到内地去已經有兩三年了,起初倒不斷的有信來,似乎他在那邊生活也非常困苦,一度到重慶去過,後來因為失業,又飄流到湖南,在湖南一個小印刷所工作過一個時期。

    今年卻一直沒有信來,也不知道為什麼。

    她打聽别人,也有人說是長久沒有收到&ldquo裡邊&rdquo來的信了。

     她有一個小姊妹名叫盛阿秀,住在她們隔壁,這一天阿秀聽見說她回來了,便走過來找她談天。

    隻有她們兩人在閣樓上,那阿秀是個爽快的人,心裡擱不住事,就告訴小艾說她的丈夫怎樣負心,她丈夫也是到内地去了,聽說在那邊已經另外有了人。

    她訴說了半天,忽然想起來問小艾:&ldquo你們金槐可有信來?&rdquo小艾苦笑道:&ldquo沒有呀,差不多一年沒有信了。

     聽見人家說,現在信不通。

    &ldquo阿秀道:&rdquo哪裡!昨天我還聽見一個人說接到重慶他一個親戚的信。

    &ldquo小艾聽了這話,不由得心裡震了一震。

     阿秀也默然了。

    過了一會,方道:&ldquo聽他們說,到重慶去的這些人,差不多個個都另外讨了女人。

    黑良心,把我們丢在這裡,打算不要了。

    我就不服這口氣&mdash&mdash我們不會另外找男人呀?他們男人可以我們女人不可以呀?老實說,現在這種世界,也無所謂的!&rdquo她漲紅了臉,說話聲音很大,小艾聽她那口氣,仿佛她也另外有了對象了。

     她們這樣在閣樓上面談話,可以聽見金福的老婆在樓下納鞋底,一針一針把那麻線戛戛地抽出來,這時候那戛戛的聲音卻突然的停止了,一定是在那裡豎着耳朵聽她們說話。

    等會一定要去告訴馮老太去了,馮老太的脾氣,也像有一種老年人一樣,常常對小艾訴說大媳婦怎麼怎麼不好,但是照樣也會對大媳婦說她不好的。

    小艾可以想象她們在背後會怎麼樣議論她,一定說是阿秀在那裡勸她,叫她把心思放活動一點。

    本來像她這樣住在外面,要結識個把男朋友也很便當的。

     也說不定她們竟會疑心她有點靠不住。

    她突然覺得非常厭煩。

     她辛辛苦苦賺了錢來養活這批人,隻是讓他們偵察她的行動,将來金槐回來了,好在他面前搬是非造謠言嗎?她倒變成像從前的寡婦一樣了,處處要避嫌疑,動不動要怕人家說閑話。

     她有時候氣起來,恨不得撇下他們不管了,自己一個人到内地去找金槐去。

    但是他的母親是他托付給她的,怎麼能不管呢?所以想想還是忍耐下去了,隻是心裡漸漸覺得非常疲倦。

     她在那吳家做事。

    吳家現在更發财了,新買了部三輪車。

     有一天他們的三輪車夫在廚房裡坐着,有客人來了,一男一女,在後門口遞了張名片給他,他拿着進去,因見小艾在客堂裡擦玻璃窗,便把名片交給她拿上去。

    小艾把那張&ldquo陶攸赓&rdquo的名片送上樓去,吳先生馬上就下來了,把客人讓到客堂裡坐着。

    小艾随即倒了茶送進去,還沒有踏進房門,便聽見裡面有一個人說話的聲音有點耳熟。

     她再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