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_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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磚上哒哒哒一陣皮鞋聲,他已經沖入視線内,一推門,炮彈似地直射出去。

    店員緊跟在後面出現,她正擔心這保镖身坯的印度人會拉拉扯扯,問是怎麼回事,耽擱幾秒鐘也會誤事,但是大概看在那官方汽車份上,并沒攔阻,隻站在門口觀望,剪影虎背熊腰堵住了門。

    隻聽見汽車吱的一聲尖叫,仿佛直聳起來,砰!關上車門——還是槍擊?——橫沖直撞開走了。

     放槍似乎不會隻放一槍。

     她定了定神。

    沒聽見槍聲。

     一松了口氣,她渾身疲軟像生了場大病一樣,支撐着拿起大衣手提袋站起來,點點頭笑道:“明天。

    ”又低聲喃喃說道:“他忘了有點事,趕時間,先走了。

    ” 店主倒已經扣上獨目顯微鏡,旋準了度數,看過這隻戒指沒掉包,方才微笑起身相送。

     也不怪他疑心。

    剛才講價錢的時候太爽快了也是一個原因。

    她匆匆下樓,那店員見她也下來了,頓了頓沒說什麼。

    她在門口卻聽見裡面樓上樓下喊話。

     門口剛巧沒有三輪車。

    她向西摩路那頭走去。

    執行的人與接應的一定都跑了,見他這樣一個人倉皇跑出來上車逃走,當然知道事情敗露了。

    她仍舊惴惴,萬一有後門把風的不接頭,還在這附近。

    其實撞見了又怎樣?疑心她就不會走上前來質問她。

    就是疑心,也不會不問青紅皂白就把她執行了。

     她有點詫異天還沒黑,仿佛在裡面不知待了多少時候。

    人行道上熙來攘往,馬路上一輛輛三輪馳過,就是沒有空車。

    車如流水,與路上行人都跟她隔着層玻璃,就像櫥窗裡展覽皮大衣與蝙蝠袖爛銀衣裙的木美人一樣可望而不可及,也跟他們一樣閑适自如,隻有她一個人心慌意亂關在外面。

     小心不要背後來輛木炭汽車,一刹車開了車門,伸出手來把她拖上車去。

     平安戲院前面的場地空蕩蕩的,不是散場時間,也沒有三輪車聚集。

    她正躊躇間,腳步慢了下來,一回頭卻見對街冉冉來了一輛,老遠的就看見把手上拴着一隻紙紮紅綠白三色小風車。

    車夫是個高個子年青人,在這當日簡直是個白馬騎士,見她揮手叫,踏快了大轉彎過街,一加速,那小風車便團團飛轉起來。

     “愚園路,”她上了車說。

     幸虧這次在上海跟他們這夥人見面次數少,沒跟他們提起有個親戚住在愚園路。

    可以去住幾天,看看風色再說。

     三輪車還沒到靜安寺,她聽見吹哨子。

     “封鎖了。

    ”車夫說。

     一個穿短打的中年人一手牽着根長繩子過街,嘴裡還銜着哨子。

    對街一個穿短打的握着繩子另一頭,拉直來攔斷了街。

    有人在沒精打采的搖鈴。

    馬路闊,薄薄的洋鐵皮似的鈴聲在半空中載沉載浮,不傳過來,聽上去很遠。

     三輪車夫不服氣,直踏到封鎖線上才停止了,焦躁地把小風車擰了一下,擰得它又轉動起來,回過頭來向她笑笑。

     牌桌上現在有三個黑鬥篷對坐。

    新來的一個廖太太鼻梁上有幾點俏白麻子。

     馬太太笑道:“易先生回來了。

    ” “看這王佳芝,拆濫污,還說請客,這時候還不回來!” 易太太說:“等她請客好了!——等到這時候沒吃飯,肚子都要餓穿了!” 廖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手氣好,說好了明天請客。

    ” 馬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不像你說話不算話,上次赢了不是答應請客,到現在還是空頭支票,好意思的?想吃你一頓真不容易。

    ” “易先生是該請請我們了,我們請你是請不到的。

    ”另一個黑鬥篷說。

     他隻是微笑。

    女傭倒了茶來,他在茶杯碟子裡磕了磕煙灰,看了牆上的厚呢窗簾一眼。

    把整個牆都蓋住了,可以躲多少刺客?他還有點心驚肉跳的。

     明天記着叫他們把簾子拆了。

    不過他太太一定不肯,這麼貴的東西,怎麼肯白擱着不用? 都是她不好——這次的事不都怪她交友不慎?想想實在不能不感到驚異,這美人局兩年前在香港已經發動了,布置得這樣周密,卻被美人臨時變計放走了他。

    她還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

    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番遇合。

     不然他可以把她留在身邊。

    “特務不分家”,不是有這句話?況且她不過是個學生。

    他們那夥人裡隻有一個重慶特務,給他逃走了,是此役唯一的缺憾。

    大概是在平安戲院看了一半戲出來,行刺失風後再回戲院,封鎖的時候查起來有票根,混過了關。

    跟他一塊等着下手的一個小子看見他掏香煙掏出票根來,仍舊收好。

    預先講好了,接應的車子不要管他,想必總是一個人溜回電影院了。

    那些渾小子經不起訊問,吃了點苦頭全都說了。

     易先生站在他太太背後看牌,揿滅了香煙,抿了口茶,還太燙。

    早點睡——太累了一時松弛不下來,睡意毫無。

    今天真是累着了,一直坐在電話旁邊等信,連晚飯都沒好好地吃。

     他一脫險馬上一個電話打去,把那一帶都封鎖起來,一網打盡,不到晚上十點鐘統統槍斃了。

     她臨終一定恨他。

    不過“無毒不丈夫”。

    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

     當然他也是不得已。

    日軍憲兵隊還在其次,周佛海自己也搞特工,視内政部為骈枝機關,正對他十分注目。

    一旦發現易公館的上賓竟是刺客的眼線,成什麼話,情報工作的首腦,這麼糊塗還行? 現在不怕周找碴子了。

    如果說他殺之滅口,他也理直氣壯:不過是些學生,不像特務還可以留着慢慢地逼供,榨取情報。

    拖下去,外間知道的人多了,講起來又是愛國的大學生暗殺漢奸,影響不好。

     他對戰局并不樂觀。

    知道他将來怎樣?得一知己,死而無憾。

    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

    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幹了,隻是有感情。

    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系,虎與伥的關系,最終極的占有。

    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易先生請客請客!”三個黑鬥篷越鬧越兇,嚷成一片。

     “那回明明答應的!” 易太太笑道:“馬太太不也答應請客,幾天沒來就不提了。

    ” 馬太太笑道:“太太來救駕了!易先生,太太心疼你。

    ” “易先生到底請是不請?” 馬太太望着他一笑。

    “易先生是該請客了。

    ”她知道他曉得她是指納寵請酒。

    今天兩人雙雙失蹤,女的三更半夜還沒回來。

    他回來了又有點精神恍惚的樣子,臉上又憋不住的喜氣洋洋,帶三分春色。

    看來還是第一次上手。

     他提醒自己,要記得告訴他太太說話小心點:她那個“麥太太”是家裡有急事,趕回香港去了。

    都是她引狼入室,住進來不久他就有情報,認為可疑,派人跟蹤,發現一個重慶間諜網,正在調查,又得到消息說憲兵隊也風聞,因此不得不提前行動,不然不但被别人冒了功去,查出是走他太太的路子,也于他有礙。

    好好地吓唬吓唬她,免得以後聽見馬太太搬嘴,又要跟他鬧。

     “易先生請客請客!太太代表不算。

    ” “太太歸太太的,說好了明天請。

    ” “曉得易先生是忙人,你說哪天有空吧,過了明天哪天都好。

    ” “請客請各!請吃來喜飯店。

    ” “來喜飯店就是吃個拼盆。

    ” “嗳,德國菜有什麼好吃的?就是個冷盆。

    還是湖南菜,換換口味。

    ” “還是蜀腴——昨天馬太太沒去。

    ” “我說還是九如,好久沒去了。

    ” “那天楊太太請客不是九如?” “那天沒有廖太太,廖太太是湖南人,我們不會點菜。

    ” “吃來吃去四川菜湖南菜,都辣死了!” “告訴他不吃辣的好了。

    ” “不吃辣的怎麼胡得出辣子?” 喧笑聲中,他悄然走了出去。

     (一九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