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_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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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折磨了她兩星期之後,易太太歡天喜地打電話來辭行,十分抱歉走得匆忙,來不及見面了,兼邀她夫婦倆到上海來玩,多住些時暢叙一下,還要帶他們到南京去遊覽。

    想必總是回南京組織政府的計劃一度擱淺,所以前一向銷聲匿迹起來。

     黃磊拖了一屁股的債。

    家裡聽見說他在香港跟一個舞女賃屋同居了,又斷絕了他的接濟,狼狽萬分。

     她與梁閏生之間早就已經很僵。

    大家都知道她是懊悔了,也都躲着她,在一起商量的時候都不正眼看她。

     “我傻。

    反正就是我傻,”她對自己說。

     也甚至于這次大家起哄捧她出馬的時候,就已經有人别具用心了。

     她不但對梁閏生要避嫌疑,跟他們這一夥人都疏遠了,總覺得他們用好奇的異樣的眼光看她。

    珍珠港事變後,海路一通,都轉學到上海去了。

    同是淪陷區,上海還有書可念。

    她沒跟他們一塊走,在上海也沒有來往。

     有很久她都不确定有沒有染上什麼髒病。

     在上海,倒給他們跟一個地下工作者搭上了線。

    一個姓吳的——想必也不是真姓吳——一聽他們有這樣寶貴的一條路子,當然極力鼓勵他們進行。

    他們隻好又來找她,她也義不容辭。

     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

     這咖啡館門口想必有人望風,看見他在汽車裡,就會去通知一切提前。

    剛才來的時候倒沒看見有人在附近逗留。

    橫街對面的平安戲院最理想了,廊柱下的陰影中有掩蔽,戲院門口等人又名正言順,不過門前的場地太空曠,距離太遠,看不清楚汽車裡的人。

     有個送貨的單車,停在隔壁外國人開的皮貨店門口,仿佛車壞了,在檢視修理。

    剃小平頭,約有三十來歲,低着頭,看不清楚,但顯然不是熟人。

    她覺得不會是接應的車子。

    有些話他們不告訴她她也不問,但是聽上去還是他們原班人馬。

    ——有那個吳幫忙,也說不定搞得到汽車。

    那輛出差汽車要是還停在那裡,也許就是接應的,司機那就是黃磊了。

    她剛才來的時候車子背對着她,看不見司機。

     吳大概還是不大信任他們,怕他們太嫩,會出亂子帶累人。

    他不見得一個人單槍匹馬在上海,但是始終就是他一個人跟邝裕民聯絡。

     許了吸收他們進組織。

    大概這次算是個考驗。

     “他們都是差不多槍口貼在人身上開槍的,哪像電影裡隔得老遠瞄準。

    ”邝裕民有一次笑着告訴她。

     大概也是叫她安心的話,不會亂槍之下殃及池魚,不打死也成了殘廢,還不如死了。

     這時候到臨頭,又是一種滋味。

     上場慌,一上去就好了。

     等最難熬。

    男人還可以抽煙。

    虛飄飄空撈撈的,簡直不知道身在何所。

    她打開手提袋,取出一瓶香水,玻璃瓶塞連着一根小玻璃棍子,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後一抹。

    微涼有棱,一片空茫中隻有這點接觸。

    再抹那邊耳朵底下,半晌才聞見短短一縷栀子花香。

     脫下大衣,肘彎裡面也搽了香水,還沒來得及再穿上,隔着櫥窗裡的白色三層結婚蛋糕木制模型,已見一輛汽車開過來,一望而知是他的車,背後沒馱着那不雅觀的燒木炭的闆箱。

     她撿起大衣手提袋,挽在臂上走出去。

    司機已經下車代開車門。

    易先生坐在靠裡那邊。

     “來晚了,來晚了!”他哈着腰喃喃說着,作為道歉。

     她隻看了他一眼。

    上了車,司機回到前座,他告訴他“福開森路”。

    那是他們上次去的公寓。

     “先到這兒有爿店,”她低聲向他說,“我耳環上掉了顆小鑽,要拿去修。

    就在這兒,不然剛才走走過去就是了,又怕你來了找不到人,坐那兒傻等,等這半天。

    ” 他笑道:“對不起對不起,今天真來晚了——已經出來了,又來了兩個人,又不能不見。

    ”說着便探身向司機道:“先回到剛才那兒。

    ”早開過了一條街。

     她噘着嘴喃喃說道:“見一面這麼麻煩,住你們那兒又一句話都不能說——我回香港去了,托你買張好點的船票總行?” “要回去了?想小麥了?” “什麼小麥大麥,還要提這個人——氣都氣死了!” 她說過她是報複丈夫玩舞女。

     一坐定下來,他就抱着胳膊,一隻肘彎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滿的南半球外緣。

    這是他的慣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卻在蝕骨銷魂,一陣陣麻上來。

     她一扭身伏在車窗上往外看,免得又開過了。

    車到下一個十字路口方才大轉彎折回。

    又一個U形大轉彎,從義利餅幹行過街到平安戲院,全市唯一的一個清潔的二輪電影院,灰紅暗黃二色磚砌的門面,有一種針織粗呢的溫暖感,整個建築圓圓的朝裡凹,成為一鈎新月切過路角,門前十分寬敞。

    對面就是剛才那家凱司令咖啡館,然後西伯利亞皮貨店,綠屋夫人時裝店,并排兩家四個大櫥窗,華貴的木制模特兒在霓虹燈後擺出各種姿态。

    隔壁一家小店一比更不起眼,櫥窗裡空無一物,招牌上雖有英文“珠寶商”字樣,也看不出是珠寶店。

     他轉告司機停下,下了車跟在她後面進去。

    她穿着高跟鞋比他高半個頭。

    不然也就不穿這麼高的跟了,他顯然并不介意。

    她發現大個子往往喜歡嬌小玲珑的女人,倒是矮小的男人喜歡女人高些,也許是一種補償的心理。

    知道他在看,更軟洋洋地凹着腰。

    腰細,婉若遊龍遊進玻璃門。

     一個穿西裝的印度店員上前招呼。

    店堂雖小,倒也高爽敞亮,隻是雪洞似的光塌塌一無所有,靠裡設着唯一的短短一隻玻璃櫃台,陳列着一些“誕辰石”——按照生日月份,戴了運氣好的,黃石英之類的“半寶石”,紅藍寶石都是寶石粉制的。

     她在手提袋裡取出一隻梨形紅寶石耳墜子,上面碎鑽拼成的葉子丢了一粒鑽。

     “可以配,”那印度人看了說。

     她問了多少錢,幾時有,易先生便道:“問他有沒有好點的戒指。

    ”他是留日的,英文不肯說,總是端着官架子等人翻譯。

     她頓了頓方道:“幹什麼?” 他笑道:“我們不是要買個戒指做紀念嗎?就是鑽戒好不好?要好點的。

    ” 她又頓了頓,拿他無可奈何似地笑了。

    “有沒有鑽戒?” 她輕聲問。

     那印度人一揚臉,朝上發聲喊,叽哩哇啦想是印度話,倒吓了他們一跳,随即引路上樓。

     隔斷店堂後身的闆壁漆奶油色,靠邊有個門,門口就是黑洞洞的小樓梯。

    辦公室在兩層樓之間的一個閣樓上,是個淺淺的陽台,俯瞰店堂,便于監督。

    一進門左首牆上挂着長短不齊兩隻鏡子,鏡面畫着五彩花鳥,金字題款:“鵬程萬裡巴達先生開業志喜陳茂坤敬賀”,都是人送的。

    還有一隻 橫額式大鏡,上畫彩鳳牡丹。

    閣樓屋頂坡斜,闆壁上沒處挂,倚在牆根。

     前面沿着烏木欄杆放着張書桌,桌上有電話,點着台燈。

     旁邊有隻茶幾擱打字機,罩着舊漆布套子。

    一個矮胖的印度人從圈椅上站起來招呼,代挪椅子;一張蒼黑的大臉,獅子鼻。

     “你們要看鑽戒。

    坐下,坐下。

    ”他慢吞吞腆着肚子走向屋隅,俯身去開一隻古舊的綠毯面小矮保險箱。

     這哪像個珠寶店的氣派?易先生面不改色,佳芝倒真有點不好意思。

    聽說現在有些店不過是個幌子,就靠囤積或是做黑市金鈔。

    吳選中這爿店總是為了地段,離凱司令又近。

    剛才上樓的時候她倒是想着,下去的時候真是甕中捉鼈——他又紳士派,在樓梯上走在她前面,一踏進店堂,旁邊就是櫃台。

    櫃台前的兩個顧客正好攔住去路。

    不過兩個男人選購廉價寶石袖扣領針,與送女朋友的小禮物,不能斟酌過久,不像女人蘑菇。

    要扣準時間,不能進來得太早,也不能在外面徘徊——他的司機坐在車子裡,會起疑。

    要一進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