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_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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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将桌上白天也開着強光燈,洗牌的時候一隻隻鑽戒光芒四射。

    白桌布四角縛在桌腿上,繃緊了越發一片雪白,白得耀眼。

    酷烈的光與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張臉也經得起無情的當頭照射。

    稍嫌尖窄的額,發腳也參差不齊,不知道怎麼倒給那秀麗的六角臉更添了幾分秀氣。

    臉上淡妝,隻有兩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塗得亮汪汪的,嬌紅欲滴,雲鬓蓬松往上掃,後發齊肩,光着手臂,電藍水漬紋緞齊膝旗袍,小圓角衣領隻半寸高,像洋服一樣。

    領口一隻别針,與碎鑽鑲藍寶石的“紐扣”耳環成套。

     左右首兩個太太穿着黑呢鬥篷,翻領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鍊條,雙行橫牽過去扣住領口。

    戰時上海因為與外界隔絕,興出一些本地的時裝。

    淪陷區金子畸形的貴,這麼粗的金鎖鍊價值不赀,用來代替大衣紐扣,不村不俗,又可以穿在外面招搖過市,因此成為汪政府官太太的制服。

    也許還是受重慶的影響,覺得黑大氅最莊嚴大方。

     易太太是在自己家裡,沒穿她那件一口鐘,也仍舊“坐如鐘”,發福了,她跟佳芝是兩年前在香港認識的。

    那時候夫婦倆跟着汪精衛從重慶出來,在香港耽擱了些時。

    跟汪精衛的人,曾仲鳴已經在河内被暗殺了,所以在香港都深居簡出。

     易太太不免要添些東西。

    抗戰後方與淪陷區都缺貨,到了這購物的天堂,總不能入寶山空手回。

    經人介紹了這位麥太太陪她買東西,本地人内行,香港連大公司都要讨價還價的,不會講廣東話也吃虧。

    他們麥先生是進出口商,生意人喜歡結交官場,把易太太招待得無微不至。

    易太太十分感激。

    珍珠港事變後香港陷落,麥先生的生意停頓了,佳芝也跑起單幫來,貼補家用,帶了些手表西藥香水絲襪到上海來賣。

    易太太一定要留她住在他們家。

     “昨天我們到蜀腴去——麥太太沒去過。

    ”易太太告訴黑鬥篷之一。

     “哦。

    ” “馬太太這有好幾天沒來了吧?”另一個黑鬥篷說。

     牌聲劈啪中,馬太太隻咕哝了一聲“有個親戚家有點事”。

     易太太笑道:“答應請客,賴不掉的。

    躲起來了。

    ” 佳芝疑心馬太太是吃醋,因為自從她來了,一切以她為中心。

     “昨天是廖太太請客,這兩天她一個人獨赢,”易太太又告訴馬太太。

    “碰見小李跟他太太,叫他們坐過來,小李說他們請的客還沒到。

    我說廖太太請客難得的,你們好意思不賞光?剛巧碰上小李大請客,來了一大桌子人。

    坐不下添椅子,還是擠不下,廖太太坐在我背後。

    我說還是我叫的條子漂亮! 她說老都老了,還吃我的豆腐。

    我說麻婆豆腐是要老豆腐嘛! 嗳喲,都笑死了!笑得麻婆白麻子都紅了。

    ” 大家都笑。

     “是哪個說的?那回易先生過生日,不是就說麻姑獻壽哩!”馬太太說。

     易太太還在向馬太太報道這兩天的新聞,易先生進來了,跟三個女客點頭招呼。

     “你們今天上場子早。

    ” 他站在他太太背後看牌。

    房間那頭整個一面牆上都挂着土黃厚呢窗簾,上面印有特大的磚紅鳳尾草圖案,一根根橫斜着也有一人高。

    周佛海家裡有,所以他們也有。

    西方最近興出來的假落地大窗的窗簾,在戰時上海因為舶來品窗簾料子缺貨,這樣整大匹用上去,又還要對花,确是豪舉。

    人像映在那大人國的鳳尾草上,更顯得他矮小。

    穿着灰色西裝,生得蒼白清秀,前面頭發微秃,褪出一隻奇長的花尖;鼻子長長的,有點“鼠相”,據說也是主貴的。

     “馬太太你這隻幾克拉——三克拉?前天那品芬又來過了,有隻五克拉的,光頭還不及你這隻。

    ”易太太說。

     馬太太道:“都說品芬的東西比外頭店家好嘛!” 易太太道:“掮客送上門來,不過好在方便,又可以留着多看兩天。

    品芬的東西有時候倒是外頭沒有的。

    上次那隻火油鑽,不肯買給我。

    ”說着白了易先生一眼。

    “現在該要多少錢了?火油鑽沒毛病的,漲到十幾兩、幾十兩金子一克拉,品芬還說火油鑽粉紅鑽都是有價無市。

    ” 易先生笑道:“你那隻火油鑽十幾克拉,又不是鴿子蛋,‘鑽石’*獱,也是石頭,戴*谑稚吓貧即虿歡恕!* 牌桌上的确是戒指展覽會,佳芝想。

    隻有她沒有鑽戒,戴來戴去這隻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見笑——正眼都看不得她。

     易太太道:“不買還要聽你這些話!”說着打出一張五筒,馬太太對面的黑鬥篷啪啦攤下牌來,頓時一片笑歎怨尤聲,方剪斷話鋒。

     大家算胡子,易先生乘亂裡向佳芝把下颏朝門口略偏了偏。

     她立即瞥了兩個黑鬥篷一眼,還好,不像有人注意到。

    她賠出籌碼,拿起茶杯來喝了一口,忽道:“該死我這記性!約了三點鐘談生意,會忘得幹幹淨淨。

    怎麼辦,易先生先替我打兩圈,馬上回來。

    ” 易太太叫将起來道:“不行!哪有這樣的?早又不說,不作興的。

    ” “我還正想着手風轉了。

    ”剛胡了一牌的黑鬥篷呻吟着說。

     “除非找廖太太來。

    去打個電話給廖太太。

    ”易太太又向佳芝道:“等來了再走。

    ” “易先生替我打着。

    ”佳芝看了看手表。

    “已經晚了,約了個掮客吃咖啡。

    ” “我今天有點事,過天陪你們打通宵。

    ”易先生說。

     “這王佳芝最壞了!”易太太喜歡連名帶姓叫她王佳芝,像同學的稱呼。

    “這回非要罰你。

    請客請客!” “哪有行客請坐客的?”馬太太說。

    “麥太太到上海來是客。

    ” “易太太都說了。

    要你護着!”另一個黑鬥篷說。

     她們取笑湊趣也要留神,雖然易太太的年紀做她母親綽綽有餘,她們從來不說認幹女兒的話。

    在易太太這年紀,正有點搖擺不定,又要像老太太們喜歡有年青漂亮的女性簇擁的,衆星捧月一般,又要吃醋。

     “好好,今天晚上請客,”佳芝說。

    “易先生替我打着,不然晚上請客沒有你。

    ” “易先生幫幫忙,幫幫忙!三缺一傷陰骘的。

    先打着,馬太太這就去打電話找搭子。

    ” “我是真有點事,”說起正事,他馬上聲音一低,隻咕哝了一聲。

    “待會還有人來。

    ” “我就知道易先生不會有工夫,”馬太太說。

     是馬太太話裡有話,還是她神經過敏?佳芝心裡想。

    看他笑嘻嘻的神氣,也甚至于馬太太這話還帶點讨好的意味,知道他想人知道,恨不得要人家取笑他兩句。

    也難說,再深沉的人,有時候也會得意忘形起來。

     這太危險了。

    今天再不成功,再拖下去要給易太太知道了。

     她還在跟易太太讨價還價,他已經走開了。

    她費盡唇舌才得脫身,回到自己卧室裡,也沒換衣服,匆匆收拾了一下,女傭已經來回說車在門口等着。

    她乘易家的汽車出去,吩咐司機開到一家咖啡館,下了車便打發他回去。

     時間還早,咖啡館沒什麼人,點着一對對杏子紅百折綢罩壁燈,地方很大,都是小圓桌子,暗花細白麻布桌布,保守性的餐廳模樣。

    她到櫃台上去打電話,鈴聲響了四次就挂斷了再打,怕櫃台上的人覺得奇怪,喃喃說了聲:“可會撥錯了号碼?” 是約定的暗号。

    這次有人接聽。

     “喂?” 還好,是邝裕民的聲音。

    就連這時候她也還有點怕是梁閏生,盡管他很識相,總讓别人上前。

     “喂,二哥,”她用廣東話說。

    “這兩天家裡都好?” “好,都好。

    你呢。

    ” “我今天去買東西,不過時間沒一定。

    ” “好,沒關系。

    反正我們等你。

    你現在在哪裡?” “在霞飛路。

    ” “好,那麼就是這樣了。

    ” 片刻的沉默。

     “那沒什麼了?”她的手冰冷,對鄉音感到一絲溫暖與依戀。

     “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