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蒸 阿小悲秋

關燈
拜拜,甜的!"末了一句仿佛輕輕的一吻。

     阿小進去收拾陽台上一張藤桌上的杯盞,女人便倚着鐵闌幹。

    對于這年輕的舞女,這一切都是新鮮浪漫的罷?傍晚的城中起了一層白霧,霧裡的黃包車紫陰陰地遠遠來了,特别地慢,慢慢過去一輛;車燈,腳踏車的鈴聲,都收斂着,異常輕微,仿佛上海也是個紫禁城。

     樓下的陽台伸出一角來像輪船頭上。

    樓下的一個少爺坐在外面乘涼,一隻腳蹬着闌幹,椅子向後斜,一晃一晃,而不跌倒,手裡捏一份小報,雖然早已看不見了。

    天黑了下來,地下吃了一地的柿子菱角。

    阿小恨不得替他掃掃掉──上上下下都是清森的夜晚,如同深海底。

    黑暗的陽台便是載着微明的百寶箱的沉船。

    阿小心裡很靜也很快樂。

     她去燒菜,油鍋拍辣辣爆炸,她忙得像隻受驚的鳥,撲來撲去。

    先把一張可以折疊的舊式大菜台搬進房去,鋪上台布,湯與肉先送進去,再做甜菜。

    甜雞蛋到底不像話,她一心軟,給他添上點戶口面粉,她自己的,做了雞蛋餅。

     她和百順吃的是菜湯面疙瘩,一鍋淡綠的黏糊,嘟嘟煮着,面上起一點肥胖的顫抖,百順先吃完了,走到後陽台上,一個人自言自語:"月亮小來!星少來!" 阿小詫異道:"瞎說點什麼?"笑起來了,"什麼'月亮小來,星少來'?發癡滴搭!" 她進去收拾碗盞,主人告訴她:"待會兒我們要出去。

    你等我們走了,替我鋪了床再走。

    "阿小答應着,不禁罕異起來──這女人倒還有兩手,他仿佛打算在她身上多花幾個錢似的! 她想等臨走的時候再把百順交給對過的阿媽,太早了怕他們嫌煩。

    燒開了兩壺水,為百順擦臉洗腳,洗脖頸,電話鈴響,她去接:"哈啰?"那邊半天沒有聲音。

    她猜是個中國人打錯了的,越發仿着個西洋悍婦的口吻,火高三丈銳叫一聲"哈啰?"那邊怯怯的說:"喂?阿媽還在嗎?"原來是她男人,已經等了她半天了。

    "十點鐘了,"他說。

     阿小聽聽主人房裡還是鴉雀無聲。

    百順坐在餅幹筒上盹着了,下起雨來了,竹簾子上淅瀝淅瀝,仿佛是竹竿夢見了它們自己從前的葉子。

    她想:"這樣子倒好,有了個借口。

    "她喊醒了百順,領他走到隔壁去,向對過阿媽解釋:"下雨,不帶他回去了,小人怕他滑跌跤,又喜歡傷風,跟着阿姨睡一晚罷!"回到這邊來,主人還是沒有動靜,她火冒起來,敲門沒人理,把門輕輕推開一線,屋裡漆黑的,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雙雙出去了。

    阿小忍着氣,替他鋪了床。

    她自己收拾回家,拿了鑰匙網袋雨傘,短大衣舍不得淋濕,反折着挽在手裡,開後門下樓去。

     雨越下越大。

    天忽然回過臉來,漆黑的大臉,塵世上的一切都驚惶遁逃,黑暗裡拚鈴碰隆,雷電急走。

    痛楚的青、白、紫、一亮一亮,照進小廚裡。

    玻璃窗被迫得往裡凹進去。

     阿小橫了心走過兩條馬路,還是不得不退回來,一步拖一步走上樓來,摸到門上的鎖,開了門,用網袋包着手開了電燈,頭上身上黑水淋漓。

    她把鞋襪都脫了,白緞鞋上繡的紅花落了色,紅了一鞋幫。

    她擠掉了水,把那雙鞋挂在窗戶鈕上晾着。

    光着腳踏在磚地上,她覺得她是把手按在心上,而她的心冰冷得像石闆。

    廚房内外沒有一個人,哭出聲來也不要緊,她為她自己突如其來的癫狂的自由所驚吓,心裡模糊地覺得不行,不行!不能一個人在這裡,快把百順領回來罷。

    她走到隔壁去。

    幸喜後門口還沒上闩;廚房裡還點着燈。

    她一直走進去,拍拍玻璃窗,啞着喉嚨叫:"阿姐,開開門!"對過阿媽道:"咦?你還沒回去?"阿小帶笑道:"不好走呀!雨太大,現在這斷命路又沒有燈,馬路上全是些坑,坑裡全是水──真要命!想想還是在這裡過夜罷。

    我那癟三睡了沒有?還是讓他跟我睡去罷。

    "對過阿媽道:"你有被頭在這裡麼?"阿小道:"有的有的。

    " 她把棉被鋪在大菜台上,下面墊了報紙,熄了燈,與百順将就睡下。

    廚房裡緊小的團圓暖熱裡生出兩隻蒼蠅來,在頭上嗡嗡飛着。

    雨還是嘩嘩大下,忽地一個閃電,碧亮的電光裡又出了一個蜘蛛,爬在白洋磁盆上。

     樓上的新夫婦吵起嘴來了,訇訇響,也不知是蹬腳,還是被人推撞着跌到櫥櫃或是玻璃窗上。

    女人帶着哭聲唎唎啰啰講話,仿佛是揚州話的"你打我!……你打我!……你打死我啊!……"阿小在枕上傾聽,心裡想:"一百五十萬頂了房子來打架!才結婚了三天,沒有打架的道理呀!……除非是女人不規矩……"她朦胧中聯想到秀琴的婆家已經給新房裡特别裝上了地闆,秀琴勢不能不嫁了。

     樓上鬧鬧停停,又鬧起來。

    這一次的轟轟之聲,一定是女人在那裡開玻璃窗門,像是要跳樓,被男人拖住了。

    女人也不數落了,隻是放聲号哭。

    哭聲漸低,戶外的風雨卻潮水似地高起來,嗚嗚叫嚣;然後又是死寂中的一陣哭鬧,再接着一陣風聲雨聲,各不相犯,像舞台上太顯明地加上去的音響效果。

     阿小拖過絨線衫來替百順蓋好,想起從前同百順同男人一起去看電影,電影裡一個女人,不知怎麼把窗戶一推,就跨了出去;是大風雨的街頭,她歪歪斜斜在雨裡奔波,無論她跑到哪裡,頭上總有一盆水對準了她澆下來。

    阿小苦惱地翻了個身,在枕頭那邊,雨還是嘩嘩下,一盆水對準了她澆下來。

    她在雨中睡着了。

     将近午夜的時候,哥兒達帶了女人回來,到廚房裡來取冰水。

    電燈一開,正照在大菜台上,百順睡夢裡唔唔呻吟,阿小醒了,隻做沒醒,她隻穿了件汗衫背心,條紋布短,側身向裡,瘦小得像青蛙的手與腿壓在百順身上。

    頭上的兩隻蒼蠅,叮叮的朝電燈泡上撞。

    哥兒達朝她看了一眼。

    這阿媽白天非常俏麗有風韻的,卸了裝卻不行。

    他心中很覺安慰,因為他本來絕對沒有沾惹她的意思;同個底下人兜搭,使她不守本分,是最不智的事。

    何況現在特殊情形,好的傭人真難得,而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哥兒達捧了一玻璃盆的冰進去。

    女人在房裡合合笑着,她喝下的許多酒在人裡面晃蕩晃蕩,她透明透亮的成了個酒瓶,香水瓶,躺在一盒子的淡綠碎鬈紙條裡的貴重的禮物。

    門一關,笑聲聽不見了,強烈的酒氣與香水卻久久不散。

    廚下的燈滅了,蒼蠅又沒頭沒腦撲上臉來。

     雨仿佛已經停了好一會。

    街下有人慢悠悠叫賣食物,四個字一句,不知道賣點什麼,隻聽得出極長極長的憂傷。

    一群酒醉的男女唱着外國歌,一路滑跌,嘻嘻哈哈走過去了;沉沉的夜的重壓下,他們的歌是一種頂撞,輕薄,薄弱的,一下子就沒有了。

    小販的歌,卻唱徹了一條街,一世界的煩憂都挑在他子上。

     第二天,阿小問開電梯的打聽樓上新娘子為什麼半夜三更尋死覓活大鬧。

    開電梯的詫異道:"哦?有這事麼?今天他們請客,請女家的人,還找了我去幫忙哩。

    "還是照樣地請了客。

     阿小到陽台上晾衣服,看見樓下少爺昨晚乘涼的一把椅子還放在外面。

    天氣驟冷,灰色的天,街道兩旁,陰翠的樹,靜靜的一棵一棵,電線杆一樣,沒有一點胡思亂想。

    每一株樹下團團圍着一小攤綠色的落葉,乍一看如同倒影。

     乘涼仿佛是隔年的事了。

    那把棕漆椅子,沒放平,吱格吱格在風中搖,就像有個标準中國人坐在上頭。

    地下一地的菱角花生殼,柿子核與皮。

    一張小報,風卷到陰溝邊,在水門汀闌幹上吸得牢牢地。

    阿小向樓下隻一瞥,漠然想道:天下就有這麼些人會作髒!好在不是在她的範圍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