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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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他是家長,他是車上的搭客,他是店裡的主顧,他是市民。

    可是對于這個不知道他的底細的女人,他隻是一個單純的男子。

     他們戀愛着了。

    他告訴她許多話,關于他們銀行裡,誰跟他最好,誰跟他面和心不和,家裡怎樣鬧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讀書時代的志願……無休無歇的話,可是她并不嫌煩。

    戀愛着的男子向來是喜歡說,戀愛着的女人破例地不大愛說話,因為下意識地她知道;男人徹底地懂得了一個女人之後,是不會愛她的。

     宗桢斷定了翠遠是一個可愛的女人──白、稀薄、溫熱,像冬天裡你自己嘴裡呵出來的一口氣。

    你不要她,她就悄悄的飄散了。

    她是你自己的一部份,她什麼都懂,什麼都寬宥你。

    你說真話,她為你心酸;你說假話,她微笑着,仿佛說:"瞧你這張嘴!" 宗桢沉默了一會,忽然說道:"我打算重新結婚。

    "翠遠連忙做出驚慌的神氣,叫道:"你要離婚?那……恐怕不行罷?"宗桢道:"我不能夠離婚。

    我得顧全孩子們的幸福。

    我大女兒今年十三歲了,才考進了中學,成績很不錯。

    "翠遠暗道:"這跟當前的問題又有什麼關系?"她冷冷的道:"哦,你打算娶妾。

    "宗桢道:"我預備将她當妻子看待。

    我──我會替她安排好的。

    我不會讓她為難。

    "翠遠道:"可是,如果她是個好人家的女孩子,隻怕她未見得肯罷?種種法律上的麻煩……"宗桢歎了口氣道:"是的,你這話對。

    我沒有權利。

    我根本不該起這種念頭……我年紀太大了。

    我已經三十五歲了。

    "翠遠緩緩的道:"其實,照現在的眼光來看,那倒也不算大。

    "宗桢默然,半晌方說道:"你……幾歲?"翠遠低下頭去道:"二十五。

    "宗桢頓了一頓,又道:"你是自由的麼?"翠遠不答。

    宗桢道:"你不是自由的。

    即使你答應了,你家裡人也不會答應的,是不是?……是不是?" 翠遠抿緊了嘴唇。

    她家裡的人──那些一塵不染的好人──她恨他們!他們哄夠了她。

    他們要她找個有錢的女婿,宗桢沒有錢而有太太──氣氣他們也好!氣!活該氣! 車上的人又漸漸多了起來,外面許是有了"封鎖行将開放"的謠言,乘客一個一個上來,坐下,宗桢與翠遠給他們擠得緊緊的,坐近一點,再坐近一點。

     宗桢與翠遠奇怪他們剛才怎麼這樣的糊塗,就想不到自動的坐近一點。

    宗桢覺得他太快樂了,不能不抗議。

    他用苦楚的聲音向她說:"不行!這不行!我不能讓你犧牲了你的前程!你是上等人,你受過這樣好的教育……我──我又沒有多少錢,我不能坑了你的一生!"可不是,還是錢的問題。

    他的話有理。

    翠遠想道:"完了。

    "以後她多半會嫁人的,可是她的丈夫決不會像一個萍水相逢的人一般的可愛──封鎖中的電車上的人……一切再也不會像這樣自然。

    再也不會……呵,這個人,這麼笨!這麼笨!她隻要他的生命中的一部份,誰也不希罕的一部份。

    他白糟蹋了他自己的幸福。

    多麼愚蠢的浪費!她哭了,可是那不是斯斯文文的,淑女式的哭。

    她簡直把她的眼淚唾到他臉上。

    他是個好人──世界上的好人又多了一個! 向他解釋有什麼用?如果一個女人必須倚仗着她的言語來打動一個男人,她也就太可憐了。

     宗桢一急,竟說不出話來,連連用手去搖撼她手裡的陽傘。

    她不理他,他又去搖撼她的手,道:"我說──我說──這兒有人哪!别!别這樣!待會兒我們在電話上仔細談。

    你告訴我你的電話。

    "翠遠不答。

    他逼着問道:"你無論如何得給我一個電話号碼。

    "翠遠飛快的說了一遍道:"七五三六九。

    "宗桢道:"七五三六九?"她又不作聲了。

    宗桢嘴裡喃喃重複着:"七五三六九,"伸手在上下的口袋裡掏摸自來水筆,越忙越摸不着。

    翠遠皮包裡有紅鉛筆,但是她有意的不拿出來。

    她的電話号碼,他理該記得,記不得,他是不愛她,他們也就用不着往下談了。

     封鎖開放了。

    "叮玲玲玲玲玲"搖着鈴,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點,一點一點連成一條虛線,切斷時間與空間。

     一陣歡呼的風刮過這大城市,電車當當當往前開了。

    宗桢突然站起身來,擠到人叢中,不見了。

    翠遠偏過頭去,隻做不理會。

    他走了,對于她,他等于死了。

    電車加足了速力前進,黃昏的人行道上,賣臭豆腐幹的歇下了擔子,一個人捧著文王神的匣子,閉着眼霍霍的搖。

    一個大個子的金發女人,背上背着大草帽,露出大牙齒來向一個義大利水兵一笑,說了句玩話。

    翠遠的眼睛看到了他們,他們就活了,隻活那麼一刹那。

    車往前當當的跑,他們一個個的死去了。

     翠遠煩惱地合上了眼。

    他如果打電話給她,她一定管不住自己的聲音,對他分外的熱烈,因為他是一個死去了又活過來的人。

     電車裡點上了燈,她一睜眼望見他遙遙坐在他原來的位子上。

    她震了一震──原來他并沒有下車去!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鎖期間的一切,等于沒有發生。

    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開電車的放聲唱道:"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可憐啊可──"一個縫窮婆子慌裡慌張掠過車頭,橫穿過馬路。

    開電車的大喝道:"豬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