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蒸 阿小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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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着茶慢慢呷着,帶一點微笑聽她一面熨衣裳一面告訴他許多話。

    他臉色黃黃的,額發眉眼都生得緊黑機智,臉的下半部不知為什麼坍了下來;龅牙,像一隻手似的往下伸着,把嘴也墜下去了。

     她細細告訴他關于秀琴的婚事,沒有金戒指不嫁,許多排場。

    他時而答應一聲"唔,"狡猾的黑眼睛望着茶,那微笑是很明白,很同情的,使她傷心;那同情又使她生氣,仿佛全是她的事──結婚不結婚本來對于男人是沒什麼影響的。

    同時她又覺得無味,孩子都這麼大了,還去想那些。

    男人不養活她,就是明媒正娶一樣也可以不養活她。

    誰叫她生了勞碌命,他掙的錢隻夠自己用,有時候還問她要錢去入會。

     男人旋過身去課子,指着教科書上的字考問百順。

    阿小想起來,說:"我姆媽有封信來,有兩句文話我不大懂。

    ""吳縣縣政府"的信封,"丁阿小女士玉展",左角還寫著『呈祥"字樣。

    男人看信,解釋給她聽: "阿小胞女。

    莊次。

    今日來字非别。

    因為。

    前日。

    來信通知。

    母在鄉。

    一切智悉。

    近想女在滬。

    貴體康安。

    諸事迪吉。

    目下。

    女說。

    到十月。

    要下來。

    千吉。

    交女帶點三日頭藥。

    下來。

    望你。

    收信。

    千定不可失。

    者。

    鄉下。

    近日。

    十分安樂。

    望女。

    不必遠念。

    者再吾母。

    交女。

    一件。

    絨線衫。

    千定帶下。

    不要望紀。

    倘有。

    不下來。

    速寄。

    有便之人。

    不可失約。

    餘言不情。

    特此面談可也。

     九月十四日母王玉珍寄" 鄉下來的信從來沒有提到過她的男人,阿小時常叫百順代她寫信回去,那邊信上也從來不記挂百順。

    念完了信,阿小和她的男人都有點寂寥之感。

    男人默然坐着,忽然為他自己辯護似地,說起他的事業:"除了做衣裳,我現在也做點皮貨生意。

    目前的時世,不活絡一點不行的。

    "他打開包袱,抖開兩件皮大衣給她過目,又把個皮統子兜底掏出來,說:"所以海獺這樣東西……"叙述海獺的生活習慣,原是說給百順聽。

    百順撒嬌撒癡,不知什麼時候已離開書本,偎在阿小身邊,一隻手伸到她衣服裡找尋口袋哼哼唧唧,糾纏不休。

    阿小非常注意地聽她丈夫說話,聽得出神;"唔……唔……哦哦……噢……嗳……"男人下了結論:"所以海裡的東西真是奇怪。

    "阿小一時沒有适當的對答,想了一想,道:"現在小菜場上烏賊很多了。

    "男人道:"唔。

    烏賊魚這東西也非常奇怪,你沒看見過大的烏賊,比人還大,一身都是腳爪,就像蜘蛛……"阿小皺起面皮,道:"真的麼!吓死人了。

    "向百順道:"嗚哩嗚哩吵點什……說什麼!聽不見!……發癡了!哪裡來五塊錢給你!"然而她随即摸出錢來給了他。

     熨完了衣裳,阿小調了面粉攤煎餅,她和百順名下的戶口粉,戶口糖。

    男人也有點覺得無功受祿,背着手在她四面轉來轉去,沒話找話說。

    父子兩個趁熱先吃了,她還繼續攤着。

    太陽黃烘烘照在三人臉上,後陽台的破竹簾子上飛來一隻蟬,不知它怎麼夏天過了還活着,趁熱大叫:"抓!抓!抓!"響亮快樂地。

     主人回來了,經過廚房門口,探頭進來柔聲喚:"哈啰,阿媽!"她男人早躲到陽台上去了,負手看風景。

    主人花三千塊錢雇了個人,恨不得他一回來她就馴鴿似地在他頭上亂飛亂啄,因此接二連三不斷地揿鈴,忙得她團團轉。

    她在冰箱裡取冰,她男人立在她身後,低聲說:"今天晚上我來。

    "阿小嫌煩似地說:"熱死了!"她和百順住的那個亭子間實在像個蒸籠。

    ──但她忽然又覺得他站在她背後,很伶仃似的;他是不慣求人的──至少對她他從來沒有求告過。

    ……她面對着冰箱銀灰色的脅骨,冰箱的構造她不懂,等于人體内髒的一張愛克斯光照片,可是這冰箱的心是在突突跳着;而裡面噴出的一陣陣寒浪薰得她鼻子裡發酸,要出眼淚了。

    她并不回頭,隻補上一句:"百順還是讓他在對過過夜好了。

    他們阿媽同小孩子都住在這裡的。

    "男人說:"唔。

    " 她送冰進房出來,男人已經去了。

    她下樓去提了兩桶水上來,打發主人洗了澡。

    門鈴響,那新的女人如約來了。

    阿小猜是個舞女。

    她問道:"外國人在家麼?"一路扭進房去。

    腦後一大圈鬈發撅出來多遠,電燙得枯黃結,與其他部份的黑發顔色也不同,像個皮圍脖子,死獸的毛皮,也說不上這東西是死獸的是活的,一顫一顫,走一步它在後面跳一跳。

     阿小把雞尾酒和餅幹送進去。

    李小姐又來了電話。

    阿小回說主人不在家,李小姐這次忍不住有嗔怪的意思,質問道:"我早上打電話來你有沒有告訴他?"阿小也生氣了。

    ──從來還沒有誰對于她的職業道德發生疑問,她淡淡的笑道:"我告訴他的呀!不曉得他可是忘記了呢!怎麼,他後來沒有打得來麼?"李小姐頓了一頓,道:"沒有呀,"聲音非常輕微。

    阿小心想:誰叫你找上來的,給個傭人刻薄兩句!但是她體念到李小姐每次給的一百塊錢,就又婉媚地替哥兒達解釋,随李小姐相信不相信,總之不使她太下不來台:"今天他本來起晚了,來不及的趕了出去,後來在行裡間,恐怕又是忙,又是人多,打電話也不方便……"李小姐"唔,唔,"地答應着,卻仿佛在那邊哭泣着了。

    阿小道:"那麼,等他回來了我告訴他一聲。

    "李小姐仿佛離得很遠很遠地,隐隐地道:"你也不要同他說了……"可是随又轉了口:"過天我有空再打來罷。

    "她仿佛連這阿媽都舍不得撒手似的,竟和她攀談起來。

    她上次留心到,哥兒達的床套子略有點破了,他一個獨身漢,諸事沒人照管,她意思要替他制一床新的。

    阿小這時候也有點嫌這李小姐婆婆媽媽讨厭,又要替主人争面子,便道:"他早說了要做新的,因為這張床是頂房子時候頂來的,也不大合意,一直要重買一隻大些的;如果就這隻床上做了套子,尺寸又不對了。

    現在我替他連連,也看不出來了。

    "她對哥兒達突然有一種母性的衛護,堅決而厲害。

     正說着,哥兒達伸頭出來探問,阿小忙向李小姐道:"聽電梯響不曉得是不是他回來了呢!"一面按住聽筒輕聲告訴哥兒達。

    哥兒達皺了皺眉,走出來了,卻向裡指指,叫阿小進去把酒杯點收出來。

    他接過聽筒,且不坐下來,隻望牆上一靠,叉着腰,戒備地問道:"哈啰?……是的,這兩天忙。

    ……不要發癡!哪有的事。

    "那邊并沒有炸起來,連抽搭抽搭的哭聲也一口氣吸了進去聽不見了。

    他便消閑下來,重又低聲笑道:"不要發癡了……你好麼?"正好呢喃耳語着,萬一房裡那一個在那裡注意聽。

    "你那股票我已經托他買了。

    看你的運氣!這一向頭痛毛病沒有發麼?睡得還好麼?……"他向電話裡"噓!噓!"吹口氣,使那邊耳朵裡一陣奇癢,也許他從前常在她耳根下吹口氣作耍的,兩人都像是舊夢重溫,格格的笑起來。

    他又道:"那麼,幾時可以看見你呢?"說到幽會,是言歸正傳,他馬上聲音硬化起來,丁是丁,卯是卯的。

    "星期五怎麼樣?……這樣好不好,先到我這裡來再決定。

    "如果先到他這裡來,一定就是決定不出去了,在家吃晚飯。

    他一隻手整理着拳曲的電話線,一壁俯身去看桌上一本備忘錄上阿媽寫下來的,記錯了的電話号碼──她總是把9字寫反過來。

    是誰打了來的呢?不會是……但這阿媽真是惱人!他粗聲回答電話裡:"……不,今天我要出去。

    我現在不過回來換件衣服就要走的。

    ……"然而他又軟了下來,電話上談到後來應當是餘音袅袅的。

    他道:"所以……那麼,一直要到星期五!"微喟着。

    叮咛着:"當心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