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經

關燈
自然是很得意。

     這一天傍晚,波蘭打電話來。

    小寒明知波蘭為了龔海立的事對她存了很深的芥蒂。

    波蘭那一方面,自然是有點誤會,覺得小寒玩弄了龔海立,又丢了他。

    破壞了波蘭與他的友誼不算,另外又介紹了一個绫卿給他,也難怪波蘭生氣。

    波蘭與小寒好久沒來往過了,兩人在電話上卻是格外的親熱。

    寒暄之下。

    波蘭問道:"你近來看見過绫卿沒有?" 小寒笑道:"她成天忙着應酬她的那一位,哪兒騰得出時間來敷衍我們呀?" 波蘭笑道:"我前天買東西碰見了她,也是在國泰看電影。

    " 小寒笑道:"怎麼叫'也'是?" 波蘭笑道:"可真巧,你記得,你告訴過我們,你同你父親去看電影,也是在國泰,人家以為他是你男朋友──" 小寒道:"绫卿──她沒有父親──" 波蘭笑道:"陪着她的,不是她的父親,是你的父親。

    "波蘭聽那邊半晌沒有聲音,便叫道:"喂!喂!" 小寒那邊也叫道:"喂!喂!怎麼電話繞了線?你剛才說什麼來着?" 波蘭笑道:"沒說什麼。

    你飯吃過了麼?" 小寒道:"菜剛剛放在桌上。

    " 波蘭道:"那我不擱你了,再會罷!有空打電話給我,别忘了!" 小寒道:"一定!一定!你來玩啊!再見!"她剛把電話挂上,又朗朗響了起來。

    小寒摘下耳機來一聽,原來是她爸爸。

    他匆匆的道:"小寒麼?叫你母親來聽電話。

    " 小寒待要和他說話,又咽了下去,向旁邊的老媽子道:"太太的電話。

    "自己放下耳機,捧了一本書,坐在一旁。

     許太太挾一卷桃花枕套進來了,一面走,一面低着頭把針插在大襟上。

    她拿起了聽筒:"喂……噢……唔,唔……曉得了。

    "便挂斷了。

     小寒擡起頭來道:"他不回來吃飯?" 許太太道:"不回來。

    " 小寒笑道:"這一個禮拜裡,倒有五天不在家裡吃飯。

    " 許太太笑道:"你倒記得這麼清楚!" 小寒笑道:"爸爸漸漸的學壞了!媽,你也不管管他!" 許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誰沒有一點應酬!"她從身上摘掉一點線頭兒,向老媽子道:"開飯罷!就是我跟小姐兩個人。

    中上的那荷葉粉蒸肉,用不着給老爺留着了,你們吃了它罷!我們兩個人都嫌膩。

    " 小寒當場沒再說下去,以後一有了機會,她總是勸她母親注意她父親的行蹤。

    許太太隻是一味的不聞不問。

    有一天,小寒實在忍不住了,向許太太道:"媽,你不趁早放出兩句話來,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幹涉就太遲了!你看他這兩天,家裡簡直沒有看見他的人。

    難得在家的時候,連脾氣都變了。

    你看他今兒早上,對您都是粗聲大氣的……" 許太太歎息道:"那算得了什麼?比這個難忍的,我也忍了這些年了。

    " 小寒道:"這些年?爸爸從來沒有這麼荒唐過。

    " 許太太道:"他并沒有荒唐過,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難處。

    我要是像你們新派人脾氣,跟他來一個釘頭碰鐵頭,隻怕你早就沒有這個家了!" 小寒道:"他如果外頭有了女人,我們還保得住這個家麼?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樂!我看這情形,他外頭一定有了人。

    " 許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這些事罷!你又懂得些什麼?" 小寒賭氣到自己屋裡去了,偏偏仆人又來報說有一位龔先生來看她。

    小寒心裡撲通撲通跳着,對着鏡子草草用手攏了一攏頭發,就出來了。

     那龔海立是茁壯身材,低低的額角,黃黃的臉,鼻直口方,雖然年紀很輕,卻帶着過度的嚴肅氣氛,背着手在客室裡來回的走。

    見了小寒,便道:"許小姐,我是給您辭行來的。

    " 小寒道:"你──這麼快就要走了?你一個人走?" 海立道:"是的。

    " 小寒道:"绫卿……" 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陽台上看了一眼。

    小寒見她母親在涼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蟲,便掉轉口氣來,淡淡的談了幾句。

    海立起身道辭。

    小寒道:"我跟你一塊兒下去。

    我要去買點花。

    " 在電梯上,海立始終沒開過口。

    到了街上,他推着腳踏車慢慢的走,車夾在他們兩人之間。

    小寒心慌意亂的,路也不會走了,不住的把腳絆到車上。

    強烈的初秋的太陽曬在青浩浩的長街上。

    已經是下午五點鐘了。

    一座座白色的,糙黃的住宅,在蒸籠裡蒸了一天,像饅頭似的脹大了一些。

    什麼都脹大了──車輛、行人、郵筒、自來水桶……街上顯得異常的擁擠。

    小寒躲開了肥胖的綠色郵筒,躲開了紅衣的胖大的俄國婦人,躲開了一輛碩大無朋的小孩子的卧車,頭一陣陣的暈。

     海立自言自語似的說:"你原來不知道。

    " 小寒舐了一舐嘴唇道:"不知道。

    ……你跟绫卿鬧翻了麼?" 海立道:"鬧翻倒沒有鬧翻。

    昨天我們還見面來着。

    她很坦白的告訴我,她愛你的父親。

    他們現在正忙着找房子。

    " 小寒把兩隻手沉重地按在腳踏車的扶手上,車停了,他們倆就站定了。

    小寒道:"她發了瘋了!這……這不行的!你得攔阻她。

    " 海立道:"我沒有這個權利,因為我所給她的愛,是不完全的。

    她也知道。

    " 他這話音裡的暗示,似乎是白費了。

    小寒簡直沒聽見,隻顧說她的:"你得攔阻她!她瘋了。

    可憐的绫卿,她還小呢,她才跟我同年!她不懂這多麼危險。

    她跟了我父親,在法律上一點地位也沒有,一點保障也沒有……誰都看不起她!" 海立道:"我不是沒勸過她,社會上像她這樣的女人太多了,為了眼前的金錢的誘惑──" 小寒突然叫道:"那倒不見得!我爸爸喜歡誰,就可以得到誰,倒用不着金錢的誘惑!" 海立想不到這句話又得罪了她,招得她如此激烈地袒護她爸爸。

    他被她堵得紫脹了臉道:"我……我并不是指着你父親說的。

    他們也許是純粹的愛情的結合。

    唯其因為這一點,我更沒有權利幹涉他們了,隻有你母親可以站出來說話。

    " 小寒道:"我母親不行,她太軟弱了。

    海立,你行,你有這個權利,绫卿不過是一時的糊塗,她實在是愛你的。

    " 海立道:"但是那隻是頂浮泛的愛。

    她自己告訴過我,這一點愛,别的不夠,結婚也許夠了。

    許多号稱戀愛結婚的男女,也不過如此罷了。

    " 小寒迅速地,滔滔不絕地說道:"你信她的!我告訴你!绫卿骨子裡是老實人,可是她有時候故意發驚人的論調,她以為是時髦呢。

    我認識她多年了。

    我知道她。

    她愛你的!她愛你的!" 海立道:"可是……我對她……也不過如此。

    小寒,對于你,我一直是……" 小寒垂下頭去,看着腳踏車上的鈴。

    海立不知不覺伸過手去掩住了鈴上的太陽光,小寒便擡起眼來,望到他眼睛裡去。

     海立道:"我怕你,我一直沒敢對你說,因為你是我所見到的最天真的女孩子,最純潔的。

    " 小寒微笑道:"是嗎?" 海立道:"還有一層,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

    我縱使把我的生命裡最好的一切獻給你,恐怕也不能夠使你滿意。

    現在,你爸爸這麼一來……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可是我不由得替我自己高興,也許你願意離開你的家……" 小寒伸出一隻手去抓住他的手。

    她的手心裡滿是汗,頭發裡也是汗,連嗓子裡都仿佛是汗,水汪汪的堵住了。

    眼睛裡一陣燙,滿臉都濕了。

    她說:"你太好了!你待我太好了!" 海立道:"光是好,有什麼用?你還是不喜歡我!" 小寒道:"不,不,我……我真的……" 海立還有點疑疑惑惑的道:"你真的……" 小寒點點頭。

     海立道:"那麼……" 小寒又點點頭。

    她擡起手擦眼淚,道:"你暫時離開了我罷。

    我……我不知道為什麼,你如果在我跟前,我忍不住要哭……街上……不行……" 海立忙道:"我送你回去。

    " 小寒哆嗦道:"不……不……你快走!我這就要……管不住我自己了!" 海立連忙跨上自行車走了。

    小寒竭力捺住了自己,回到公寓裡來,恰巧誤了電梯,眼看着它冉冉上升。

    小寒重重的揿鈴,電梯又下來了。

    門一開,她倒退了一步,裡面的乘客原來是她父親!她木木地走進電梯,在黯黃的燈光下,她看不見他臉上有任何表情。

    這些天了,他老是躲着她,不給她一個機會與他單獨談話。

    她不能錯過了這一刹那,二樓……三樓……四樓。

    她低低的向他道:"爸爸,我跟龔海立訂婚了。

    " 他的回答也是頂低頂低的,僅僅是嘴唇的翕動,他們從前常常在人叢中用這種方式進行他們的秘密談話。

    他道:"你不愛他。

    你再仔細想想。

    " 小寒道:"我愛他。

    我一直瞞着人愛着他。

    " 峰儀道:"你再考慮一下。

    " 八樓。

    開電梯的嘩喇喇拉開了鐵栅欄,峰儀很快的走了出去,掏出鑰匙來開門。

    小寒趕上去,急促地道:"我早考慮過了。

    我需要一點健康的,正常的愛。

    " 峰儀淡淡的道:"我是極其贊成健康的,正常的愛。

    "一面說,一面走了進去,穿過客堂,往他的書房裡去了。

     小寒站在門口,楞了一會,也走進客室裡來。

    陽台上還曬着半邊太陽,她母親還蹲在涼棚底下修剪盆景。

    小寒三腳兩步奔到陽台上,豁朗一聲,把那綠磁花盆踢到水溝裡去。

    許太太吃了一驚,紮煞着兩手望着她,還沒說出話來,小寒順着這一踢的勢子,倒在竹籬笆上,待要哭,卻哭不出來,臉掙得通紅,隻是幹咽氣。

     許太太站起身來,大怒道:"你這算什麼?" 小寒回過一口氣來,咬牙道:"你好!你縱容得他們好!爸爸跟段绫卿同居了,你知道不知道?" 許太太道:"我知道不知道,幹你什麼事?我不管,輪得着你來管?" 小寒把兩手反剪在背後,顫聲道:"你别得意!别以為你幫着他們來欺負我,你就報了仇──" 許太太聽了這話,臉也變了,刷的打了她一個嘴巴子,罵道:"你胡說些什麼?你犯了失心瘋了?你這是對你母親說話麼?" 小寒挨了打,心地卻清楚了一些,隻是嘴唇還是雪白的,上牙忒楞楞打着下牙。

    她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她母親這樣發脾氣,因此一時也想不到抗拒。

    兩手捧住腮頰,閉了一會眼睛,再一看,母親不在陽台上,也不在客室裡。

    她走進屋裡去,想到書房裡去見她父親,又沒有勇氣。

    她知道他還在裡面,因為有人在隔壁窸窸窣窣翻抽鬥,清理文件。

     她正在猶疑,她父親提了一隻皮包從書房裡走了出來。

    小寒很快的搶先跑到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