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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得我血滴子相似,難後來不怕了,堂子裡走走,女人一個一個弄回家來。

    難現在愈加惡了——放松得太早的緣故呀!”她歎息。

     奚太太聽得不耐煩起來,間或答應着“唔……唔……”偶爾點個頭,漸漸頭也懶得點了,單點一點眼睫毛,小嘴突出來像鳥喙,有許多意見在那裡含苞欲放,想想又覺得沒得說頭,斷定了童太太是個老糊塗。

     輪到女仆領的小孩被推拿,小孩呱呱哭鬧,龐先生厲聲喝道:“不要哭,先生喜歡你!” 女仆也谄媚地跟着醫生哄他:“先生喜歡你!呵,呵,呵,先生喜歡你!明天你娶少奶奶,請先生吃喜酒!” 龐先生也笑了:“對了,将來時局平定了,你結婚的時候,不請我吃酒我要動氣的呵!” 童太太打聽幾點鐘了,着急起來,還是多付了兩百塊錢,拔号先看,看過了,把睡熟的小孫女兒抱了起來,身上蓋的短大衣還了奚太太,又道謝,并不覺得對方的冷淡。

     童太太站在當地,隻穿着襯裡的黑華絲葛薄棉對襟襖褲,矮腳大肚子,粉面桃腮,像百子圖裡古中國的男孩。

    她伸手摘下衣鈎子上的灰呢襯絨袍,慢悠悠穿上,一陣風,把整個的屋子都包在裡面了。

    袍褂撣到奚太太肩上臉上,奚太太厭惡地躲過了。

    童太太扣上鈕子,胳肢窩以上的鈕子卻留着不扣,自己覺得仿佛需要一點解釋,抱着孩子臨走的時候又回頭向奚太太一笑,說:“到外頭要把小囝遮一遮,才睡醒要凍着的。

    ”然後道了再會。

     現在被推拿的是新來的一個拔号的。

    奚太太立在門口看了一看,無聊地又回到原來的座位上。

     這拔号的是個少爺模樣,穿件麂皮外套,和龐先生談到俄國俱樂部放映的實地拍攝的戰争影片:“真怕人,眼看着個炮彈片子飛過來,一個兵往後一仰,臉一皺,非常痛苦的樣子,把手去抓胸脯,真死了。

    死的人真多啊!” 龐先生睜眼點頭道:“殘忍真殘忍!打仗這樣東西,真要人的命的呢,不像我這推拿,也把人疼得叽哩哇啦叫,我這是為你好的呀!”他又笑又歎息。

     青年道:“死的人真多,堆得像山。

    ” 龐先生有點惋惜地歎道:“本來同他們那邊比起來,我們這裡的戰争不算一回事了!殘忍真殘忍。

    你說你在哪裡看的?” 青年道:“俄國俱樂部。

    ” 龐先生道:“真有這樣的電影看麼?多少錢一個人?” 青年道:“龐先生你要看我替你買票去。

    ” 龐先生不做聲,隔了一會,問道:“幾點鐘演?每天都有麼?” 青年道:“八點鐘,你要買幾張?” 龐先生又過了一會方才笑道:“要打得好一點的。

    ” 龐太太在外間接口道:“要它人死得多一點的——”嗨嗨嗨嗨笑起來了。

    龐先生也陪她笑了兩聲。

     診所的窗戶是關着的,而且十字交叉封着防空的、舊黃報紙的碎條,撕剩下的。

    外面是白淨的陰天,那天色就像是玻璃窗上糊了層玻璃紙。

     龐太太一路笑着,走來開窗,無緣無故朝外看一看,嗅一嗅,将一隻用過的牙簽丢出去。

    然後把小書桌上半杯殘茶拿起來漱口,吐到白洋瓷扁痰盂的黑嘴裡去。

    痰盂便在奚太太腳下。

    奚太太也笑,但是龐太太隻當沒看見她,龐太太兩盞光明嬉笑的大眼睛像人家樓上的燈,與路人完全不相幹。

    奚太太有點感觸地望到别處去,牆上的金邊大鏡裡又看見龐太太在漱嘴,黑瘦的臉上,嘴撮得小小地,小嘴一拜一拜一拜。

     奚太太連忙又望到窗外去,仿佛被欺侮了似地,溫柔地想起她丈夫。

     “将來,隻要看見了他……他自己也知道他對不起我,隻要我好好地同他講……” 她這樣安慰了自己,拿起報紙來,嘴尖尖地像啄食的鳥,微向一邊歪着,表示有保留,很不贊成地看起報來了。

    總有一天她丈夫要回來。

    不要太晚了——不要太晚了呵!但也不要太早了,她脫了的頭發還沒長出來。

     白色的天,水陰陰地;洋梧桐巴掌大的秋葉,黃翠透明,就在玻璃窗外。

    對街一排舊紅磚的巷堂房子,雖然是陰天,挨挨擠擠仍舊晾滿了一陽台的衣裳。

    一隻烏雲蓋雪的貓在屋頂上走過,隻看見它黑色的背,連着尾巴像一條蛇,徐徐波動着。

    不一會,它又出現在陽台外面,沿着欄杆慢慢走過來,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它歸它慢慢走過去了。

     生命自顧自走過去了。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