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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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一步,一眼便看見沙發上坐着一個胖胖的西裝男子&mdash&mdash是有根。

    不過比從前胖多了,臉龐四周大出一圈來,眉目間倒顯得擠窄了些,乍一看見幾乎不認識了。

    小艾捧着一隻托盤,站在門口呆住了。

    自從她出嫁以後,一直也沒有聽到有根的消息,原來他發财了。

    有根雖然是迎面坐着,他正在那裡說話,卻并沒有看見她,小艾的第一個沖動便是想退回去,到廚房裡去叫他們家裡車夫把茶送進去。

    正這樣想着,一回頭,卻看見吳太太從樓梯上走下來,吳太太換了件衣服,也下來招待客人了。

    這裡小艾端着個茶盤攔門站着,勢不能再躊躇不前了,隻得硬着頭皮走進客廳。

    吳太太也進來了,大家隻顧應酬吳太太,對于這女傭并沒有怎樣加以注意。

    小艾便悄悄地繞到沙發背後,把一杯茶擱在有根旁邊的茶幾上,他同來的還有一個豔裝的年輕女人,也擱了杯茶在她旁邊,吳先生敬他們香煙,有根卻笑道:&ldquo哦,我這兒有我這兒有!我的喉嚨有點毛病,吃慣了這個牌子的,吃别的牌子的就喉嚨疼。

    &rdquo一面說着,已經一伸手掏出一隻赤金香煙盒子,打開來讓吳先生抽他的。

     吳太太笑道:&ldquo把衣裳寬一寬吧。

    &rdquo兩個客人站來脫大衣,小艾拎着個空盤子正想走出去,吳太太卻回過臉來向她咕哝了一聲:&ldquo大衣挂起來。

    &rdquo小艾隻得上前接着,有根把大衣交到她手裡的時候,不免向她看了看,頓時臉上呆了一呆,又連看了她幾眼,雖然并沒有和她招呼,卻也有點笑意。

    但是在小艾的眼光中,這微笑就像是帶着幾分譏笑的意味。

    她闆着個臉,漠然地接過兩件大衣,挂在屋角的一隻衣架上,便走了出去,自上樓去了。

    她到樓上去洗衣服,就一直沒有下車。

    半晌,忽然聽見吳太太在那裡喊:&ldquo馮媽,來謝謝陶太太!&rdquo 想必是有根的女人臨走丢下了賞錢。

    小艾裝作沒聽見,也沒下去。

    後來在窗口看見有根和那女人上了三輪車走了,她方才下樓。

    吳太太怒道:&ldquo喊你也不來,人家給錢都沒人謝一聲!&rdquo 小艾道:&ldquo剛才寶寶醒了,我在那裡替他換尿布,走不開。

    &rdquo 吳太太把桌上幾張鈔票一推,道:&ldquo哪,拿去。

    你跟趙媽一人一半。

    &rdquo這錢小艾實在是不想拿,但是不拿似乎又顯着有點奇怪。

    隻得伸過手去,那鈔票一拿到手裡,仿佛渾身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她聽他們正在那裡談論剛才兩個客人,吳先生說幾時要請他們來打牌,吳太太卻嫌這一個陶太太不是正式的,有點不願意。

    小艾聽他們說起來,大概有根是跑單幫發财的。

    她心裡卻有點百感交集,想不到有根會有今天的一天。

    想想真是不服,金槐哪一點不如他。

    同時又想着:&ldquo金槐就是傻,總是說愛國,愛國,這國家有什麼好處到我們窮人身上。

    一輩子吃苦挨餓,你要是循規蹈矩,永遠也沒有出頭之日。

    火起來我也去跑單幫做生意,誰知道呢,說不定照樣也會發财。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也過幾天松心日子。

    &rdquo 她下了個決心,次日一早便溜出去找盛阿秀商量,阿秀有兩個小姊妹就是跑單幫的。

    小艾把一副金耳環兌了,辦了點貨,一面進行着這樁事,一面就向吳家辭工,隻說要回鄉下去了。

    她家裡的人對于這事卻大不贊成,金福屢次和馮老太說,其實還是幫傭好,出去路單幫,一去就是許多日子不回來,而且男女混雜,不是青年婦女能做的事情。

    但是小艾總相信一個人隻要自己行得正,立得正,而且她在外面混了這幾年,也磨練出來了,誰也不要想占她的便宜。

    然而現在這時候出門去,旅途上那種混亂的情形她實在是不能想象。

    一個女單幫隻要相貌長得好些,簡直到處都是一重重的關口,單是那些無惡不作的&ldquo黑帽子&rdquo就很難應付。

    小艾跑了兩次單幫,覺得實在幹不下去了,便又改行背米。

    運氣好的時候,背一次倒也可以賺不少錢。

    身體卻有些支持不住了,本來有那病根在那裡,辛勞過度,就要發作起來。

     有一天金福的女兒阿毛正蹲在天井裡,用一把舊鐵匙子在那裡做煤球,忽然聽見哄通一聲,不知什麼東西撞在大門上,她趕出去一看,卻是小艾回來了,不知怎麼暈倒在大門口,背的一袋米甩出去幾尺遠。

    阿毛便叫起來,大家都出來了,七手八腳把她擡進去。

     馮老太看她這次的病,來勢非輕,心裡有些着慌,也主張請個醫生看看。

    次日便由她嫂嫂陪着她到一個醫院裡去,這醫院裡門診的病人非常多,挂号要排班,排得非常的長,内科外科分好幾處,看婦科也不知道應當排在哪裡。

    金福的老婆見有一個看護走過,便賠着笑臉走上去問她,還沒開口,先叫了聲&ldquo小姐&rdquo,一句話一個&ldquo小姐&rdquo。

    那看護寒着臉向她身上穿着打量了一下,略指了指,道:&ldquo站在那邊。

    &rdquo便走開了。

     小艾在旁邊看着,心裡非常反感。

    排了班挂号以後,又排了班候診,大家擠在一間空氣混濁的大房間裡,等了好幾個鐘頭。

    小艾簡直撐不住了,一陣陣的眼前發黑,一面還在那裡默默背誦着她的病情,好像預備考試一樣,唯恐見到醫生的時候有什麼話忘了說,錯過了那一刻千金的機會。

    後來終于輪到她了,她把準備下的話背了一遍,那醫生什麼也沒說,就開了張方子,叫她吃了這藥,三天後再來看。

     她那天到醫院去大概累了一下,病勢倒又重了幾分。

    把那藥水買了一瓶來吃着,也沒有什麼效驗,當然也就法去複診了。

     慶祝勝利的爆竹她也是在枕上聽着的。

    勝利後不到半個月,金槐便有信來了。

    說他有一年多沒有收到家信了,聽見人家說是信不通,他非常惦記,不知道家裡的情形怎麼樣。

    現在的船票非常難買,他一買到船票就要回來了。

     阿秀有一天來探病,小艾因為阿秀曾經懷疑過,金槐或者在那邊也有了女人,現在她把金槐這封信拿出來給阿秀看,不免流露出一絲得意的神情。

    但是後來說說又傷心起來,道: 拔藝獠】峙亂膊換岷昧耍不過無論怎樣我總要等他回來,跟他見一面再死。

    &rdquo說着便哭了。

    阿秀道:&ldquo年紀輕輕的,怎麼說這種話。

    你哪兒就會死了,多養息養息就好了。

    &rdquo 小艾再也沒想到,這船票這樣難買,金槐在重慶足足等了一年工夫,這最後的一年最是等得人心焦,因為覺得冤枉。

     金槐回來的那天,是在一個晚上,在那昏黃的電燈光下,真是恍如夢寐。

    金槐身上穿着的也還是他穿去的衣裳,已經褴褛不堪,顯得十分狼狽。

    馮老太看他瘦得那樣子,這一天因為時間已晚,也來不及買什麼吃的,預備第二天好好地做兩樣菜給他吃。

    次日一早,便和金福的老婆一起上街買菜。

     自從小艾病倒以後,家中更是度日艱難,有飯吃已經算好的了,平常不是榨菜,就是鹹菜下飯,這一天,卻做了一大碗紅燒肉,又炖了一鍋湯。

    金槐這一天上午到他表弟那裡去,他們留他吃飯,他就沒有回來吃午飯。

    家裡燒的菜就預備留到晚上吃,因為天氣熱,擱在一個通風的地方,又怕孩子們跑來跑去打碎了碗,馮老太不放心,把兩碗菜搬到櫃頂上去,又怕悶馊了,又去拿下來,一會擱到東,一會擱到西。

     小艾躺在床上笑道:&ldquo聞着倒挺香的。

    &rdquo馮老太笑道:&ldquo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胃口也開了,橫是就要好了。

    你今天也起來,下去吃一點吧。

    &rdquo 金桃金海也來了,今天晚上這一頓飯仿佛有一種團圓飯的意義,小艾便也支撐着爬起來,把頭發梳一梳通,下樓來預備在飯桌上坐一會。

    金福幾個小孩早在下首團團坐定,馮老太端上菜來,便向孩子們笑道:&ldquo不要看見肉就拼命地搶,現在我們都吃成&lsquo素肚子&rsquo了,等會吃不慣肉要拉稀的。

    &rdquo正說着,忽然好像聽見頭頂上簌的一聲,接着便是輕輕的&ldquo叭&rdquo 一響,原來他們這天花闆上的石灰常常大片大片的往下掉,剛巧這時候便有一大塊石灰落下來,正落到菜碗裡。

    大家一時都呆住了。

    靜默了一會之後,金槐第一個笑了起來,大家都笑了。

    就中隻有小艾笑得最響,因為她今天實在太高興了,無論怎麼樣,金槐到底是回來了。

     金槐這次回來,卻是帶着一種黯淡的心情,到内地去了這幾年,看見許多事情都是使他灰心的,貪污腐敗,由上面領頭投機囤積,哪裡有一點&ldquo抗戰建國&rdquo的氣象,根本沒在那裡抗戰。

    現在糊裡糊塗的算是勝利了,倒又打起内戰來了,真覺得前途茫茫,不堪設想。

    這些話他也不對小艾說,小艾隻覺得他不像從前那樣喜歡講時事了。

     他一回來就找事,沒有幾天,便到一個小印刷所去工作。

     小艾的病他看着很着急,一定逼着她要她好好的找個醫生看看。

    這一天他特為請了假陪她去,醫生給她檢查了一下,說是子宮炎,不但生育無望,而且有生命的危險,應當開刀,把子宮拿掉。

    開刀自然是需要一大筆錢。

    兩人聽了,都像轟雷擊頂一樣。

    還想多問兩句,看護已經把另一個病人引了進來,分明是一種逐客的意思,隻得站起身來走出去了。

     回到家裡,小艾在閣樓上躺着,大家在樓下吃晚飯,金槐一個人先吃完,便到閣樓上去,拿熱水瓶倒了杯開水喝,一面就在她對面坐下,捧着杯子,将手指甲敲着玻璃杯,的的作聲。

    半晌,方才自言自語道:&ldquo這怎麼辦呢,開刀費要這麼許多,到哪兒去想辦法呢?&rdquo 小艾翻過身來望着他說道:&ldquo你不要愁了,我也不想開刀。

    &rdquo金槐倒怔了怔,因道:&ldquo你不要害怕,許多人開刀,一點也沒有什麼危險的。

    &rdquo小艾道:&ldquo我不是怕,我不願意開刀。

    &rdquo 金槐道:&ldquo為什麼呢?&rdquo問了這樣一聲以後,自己也就明白過來了,她一定是想着,要是把子宮拿掉,那是絕對沒有生育的希望了,像這樣拖延下去,将來病要是好些,說不定還可以有小孩子。

    他便又說道:&ldquo還是自己身體要緊,醫生不是說不開刀很危險的?&rdquo 小艾沒有回答。

    金槐心裡也想着,這時候跟她辯些什麼,反正也沒有錢開刀,仿佛辯論得有些無謂,便沒有再說下去了。

    因見她臉色很凄楚的樣子,便坐到她床沿上去,想安慰她兩句。

    他一坐坐在她一條手絹子上,便随手揀起來,預備向她枕邊一抛,不料那手絹子一拿起來,竟是濕淋淋的,冰涼的一團。

    想必剛才她一個人在樓上哭,已經哭了很久的時間了。

     他默然了一會,便道:&ldquo你不要還是想不開&hellip&hellip有小孩子沒小孩子我一點也不在乎。

    隻要你身體好。

    &rdquo小艾一翻身朝裡睡着,半晌沒有做聲。

    許久,方才哽咽着說道:&ldquo不是,我不是别的,我隻恨我自己生了這病,你本來已經夠苦的了,我這樣不死不活的,一點事也不能做,更把你拖累死了。

    &rdquo金槐伸過手去撫摸着她的頭發,道:&ldquo你不要這樣想。

    &rdquo隻說了這樣一句,聽見外面梯子格吱格吱響着,有人上樓來了,就也沒說什麼了。

     自從金槐回來以後,金福的老婆因為叔嫂關系,要避一點嫌疑,不好再住在閣樓上,便帶着孩子們回鄉下去了。

    金福這時候仍舊在吳先生行裡做出店,便和吳先生商量,晚上就住在寫字間裡。

    金槐這裡隻剩下馮老太和他們夫妻兩個,頓時覺得耳目一清。

    金福的幾個孩子在這裡的時候,一天到晚兒啼女哭,小艾生病躺在床上,病人最怕煩了,不免嫌他們讨厭,但是這時候他們走了,不知為什麼倒又有點想念他們。

     現在家裡一共這兩個人,倒又老的老、病的病,金槐晚上回來,也覺得家裡冷清清的。

     金槐雖然說是沒有小孩子他一點也不介意,但是她知道他也和她一樣,很想有個孩子。

    人到了中年,總不免有這種心情。

     樓下孫家有一個小女孩子很是活潑可愛,金槐總喜歡逗着她玩,後來小艾和他說:&ldquo你不要去惹她,她娘非常勢利,看不起我們這些人的。

    &rdquo金槐聽了這話,就也留了個神,不大去逗那個孩子玩了。

    有一天他回家來,卻又笑着告訴小艾: 案詹旁谕馔放黾孫家那孩子,弄堂裡有個狗,她吓得不敢走過來。

    我叫她不要怕,我拉着她一起走,我說你看,它不是不咬你麼,她說:&rdquo剛才我要走過來,它在那兒對我喊。

    &lsquo&ldquo他覺得非常發噱,她說那狗對她&rdquo喊&ldquo,告訴了小艾,又去告訴馮老太。

    又有一次他回來,告訴她們一個笑話,他們弄堂口有個擦皮鞋攤子,那擦皮鞋的看見孫家那孩子跑過,跟她鬧着玩,問她鞋子要擦吧,她把脖子一扭,臉一揚,說:&rdquo棉鞋怎麼好擦呢?&ldquo金槐仿佛認為她對答得非常聰明。

    小艾看他那樣子,心裡卻是很怅惘,她因為自己不能生小孩,總覺得對不起他。

     她一直病在床上,讓她婆婆伺候着,心裡也覺得不安,而且馮老太有腳氣病,也不大能多走動,這一向小艾仿佛好了些,便照常起床操作。

    阿秀有一天來看她,阿秀的丈夫已經從内地回來了,把另一個女人也帶到上海來,阿秀便和他離了婚,正式跟了她相與的那個男人。

    阿秀把她離婚的經過演述了一遍,然而她今天的來意,卻是因為惦記着小艾的病,她聽見說現在某處有個&ldquo小老爺&rdquo治病非常靈,勸小艾去求個方子,沒曉得她已經好了。

    小艾聽說那&ldquo小老爺&rdquo怎樣怎樣靈,心裡卻也一動,暗想她這病要是能夠治得除了根,或者可以有小孩子。

    從前有一次,樓上二房東家裡有人生病、把一個看香頭的女人請了來,小艾在旁邊看着她作法。

    至少這種人不像醫生那樣的給她自卑感。

    這些人都是騙取窮人的血汗錢騙取慣了的,再小的數目他們也并不輕視,倒不像一般醫生,給窮人看病總像是施舍,一副施主的面孔。

     那天晚上金槐回來,她就沒有告訴他阿秀勸她到那地方去看病的話,因為她知道他一定是不贊成的。

    後來馮老太卻當作一件新聞似的告訴了他,說有個什麼&ldquo小老爺&rdquo,是一個夭折的小孩,死後成了&ldquo仙&rdquo,給人治病非常靈驗,阿秀介紹小艾也去看。

    金槐聽了很生氣,說那些都是迷信騙錢的把戲。

     他倒是主張小艾另外去找個醫生看看,因為上次那醫生說她不開刀非常危險,現在倒好了些了,似乎那醫生的診斷也不是一定正确。

    但是小艾非常不願意找醫生,而且病既然好些了,當然也不必去看了,家裡也沒有富裕的錢,所以說說也就作罷了。

     小艾用錢雖然省儉,也常常喜歡省下錢來買一點不必要的東西。

    有時候到小菜場去,看見賣栀子花的,認為便宜,就帶兩枝回來插在玻璃杯裡,有時候又去買兩朵白蘭花來掖在鬓發裡面。

    又有一次她聽見鄰居在那裡紛紛談論筱丹桂自殺的事,說是被一個流氓逼死的,丢下多少箱衣服首飾,多少根金條。

    她很想看看筱丹桂生前是什麼樣子,走過報攤,便翻翻看報上可有筱丹桂的照片,買一張來看看。

    那報販随便拿了一張報紙給她,指指上面一個漂亮女人的照片說是筱丹桂,她便買了回來,後來才知道并不是的。

    她對于紹興戲不大熟悉,比較更愛看申曲,因為申曲比較接近金槐他們的鄉音,句句都可以聽得懂。

    她自從到他們家裡來,口音也跟他們同化了。

     她到阿秀家裡去回看她,碰見從前一塊兒背米的一個女人,大家叫她陳家浜阿姐。

    她大着個肚子,說:&ldquo真是讨厭,家裡已經有了四個,再養下來真養不活了,這一個我預備把他送掉了。

    &rdquo小艾道:&ldquo那總舍不得吧?&rdquo陳家浜阿姐道:&ldquo真的,我真在那兒打聽,有誰家要,養下來就給抱了去了,比跟着我餓死的好。

    &rdquo 她有事先走了,小艾便向阿秀仔細打聽她家裡的情形,從前一同背米隻曉得她人很好,卻連她的姓名都不清楚。

    聽阿秀說,她家裡也是很好的人家,不過苦一點。

    小艾沉吟了一會,便道:&ldquo她那孩子要是真想給人,不如給就給我吧。

    我可也沒有錢,不過我自己也沒有小孩子,總不會待錯他的。

    &rdquo阿秀笑道:&ldquo要是給你,大家都是知道的,她更可以放心了。

    &rdquo又道:&ldquo要不你還是等她養下來再說。

    我勸你要領還是領個女的,明天你自己再養個兒子。

    &rdquo小艾隻是苦笑,也沒有說什麼。

     阿秀答應就去跟那陳家浜的阿姐說,她大概就在這個月裡也就要生産了。

    小艾回到家裡,和家裡的人說了,金槐沒說有什麼意見,他心裡想領一個小孩也好,免得她老惦記着,成了一樁心事。

    馮老太卻很不以為然,當面沒好說什麼,背後就跟金槐叨叨:&ldquo其實你哥哥這麼些小孩子,你們就領他一個不好嗎,又要到外頭去領一個幹什麼?&rdquo說了不止一次了,金槐自然也沒去告訴小艾,卻被他們同住的一個女人聽見了,便把這話傳到小艾耳朵裡去。

     其實小艾也并不是沒想到這一層,本來金福夫婦正嫌兒女太多,要是過繼一個給他們兄弟,正是求之不得的,可以減輕一點負擔。

    但是小艾總想着,既然要一個小孩,就不要讓他知道他不是她生的,不然現放着他親生父母在那裡,等會辛辛苦苦把他帶大了,孩子還是心向着别人。

    所以她哥嫂的小孩她決計不要,即使他們因此有點不樂意,她自己覺得沒什麼對不起他們的,這一家子從她婆婆起,這些年來全是她在那裡赤膽忠心的照應他們,就算她在這樁事情上是任性一點,仿佛也無愧于心。

     沒有幾天的工夫,阿秀跑了來告訴小艾,陳家浜阿姐已經生了,是個女孩子。

    小艾便和她一同去,把孩子抱了來。

    馮老太起初雖然反對,等到看見了孩子,倒也十分疼愛,興興頭頭的幫着調代乳糕,縫小衣服,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叫引弟。

     有一天晚上金福來了,聽見說領了個孩子,當着他夫婦的面。

     也沒好說什麼,後來金槐出去買香煙了,隻有馮老太一個人在那裡,金福便皺着眉和馮老太說:&ldquo自己養的叫沒有辦法&mdash&mdash現在東西這樣漲,自己飯都要沒的吃了,還去領這樣一個小孩子來,一天到晚忙着小孩子,把一個人也絆住了,不然這時候毛病好了些,也可以出去做事了。

    &rdquo小艾在閣樓上,馮老太曉得她聽得見的、向金福遞了個眼色,金福也沒留神。

     小艾在上面聽見了,未免有些刺心,因為他說的這話也都是實情,在現在這種時候領個孩子來,也許是有一點瘋狂。

     物價已經漲成天文數字,到了天盡頭了,還是漲,還是漲。

    家裡一點現錢也不能留,一拿到工錢就要搶着買柴買米買大頭,一個措手不及,就等于白做了。

    小艾想法子去領了一點絨線生活來做,貼補家用。

    有時候她到馬路上去看看櫥窗裡陳列着絨線衫式樣,滿街都是買賣銀元的小販,穿卡其短外套的,穿長袍的,斯文一脈地踱來踱去,五步一個,十步一個,都是把兩塊銀洋握在手心裡微微搖着,發出那極細微的清脆的唧唧之聲。

    在那春天的黃昏裡,倒是像街頭一片蟲聲唧唧。

     那是蔣匪幫在上海的最後一個春天,五月裡就解放了。

    樓底下孫家上了國民黨的當,以為他們在上海可以守三個月,買了許多鹹魚來囤着。

    在解放後,孫家連吃了幾個月的鹹魚,吃得怨極了。

    解放後,金槐非常熱心的學習,又像從前小艾剛認識他那時候一樣,總拿着本書,到印刷所去也帶來帶去,在電車上看。

    在家裡也常常把新民主主義、社會發展史講給她們聽。

    小艾雖然很喜歡聽他發議論:她仿佛有一種觀念,認為理論是男子的一種裝飾品,所以他說話的時候,她總是帶着得意的微笑靜靜聽着,卻不求甚解。

    她最切身地感到的還是現在物價平穩,生活安定,但是人是健忘的動物,幾天好日子一過,把從前那種噩夢似的經曆也就淡忘了。

     那年下半年,金桃結婚了,新立起一份家來,自然需要不少費用,金槐和小艾商量着,幫了他一筆錢,所以剛有一點積蓄,又貼掉了,過年的時候吃年夜飯,照例有一尾魚,取&ldquo富貴有餘&rdquo的意思,小艾背着馮老太悄悄和金槐笑着說: 叭ツ瓴桓貿園子悖賺了點錢都&lsquo白餘&rsquo了。

    今年我們買條青魚。

    &rdquo 年三十晚上,金福也到他們這裡來吃團圓飯。

    金福到上海來這些年,一直很不得意,在吳先生行裡做出店,吳先生欺負他老實,過去生活程度那樣漲,老是不給他加工錢,他現在老婆兒女都在鄉下,晚上一個人在寫字間裡打地鋪,很是凄涼。

    這一天在金槐這裡吃年夜飯,酒酣耳熱的,卻是十分高興,笑道:&ldquo現在我們算翻身了,昨天去送一封信,電梯一直坐到八層樓上,他媽的,從前哪裡坐得到&mdash&mdash多走兩步路倒也不在乎此,我就恨他們狗眼看人低,那口氣實在咽不下,哪怕開一兩個人上去,電梯裡空空的,叫他帶一帶你上去,開電梯的說:給大班看見他要吃排頭的!&rdquo 第二年秋天,金福辭掉了生意,很興奮地還鄉生産去了。

     十月裡他們鄉下要土改了。

     金桃結了婚以後,馮老太便輪流的這邊住住,那邊住住,這一向她住在金桃那裡。

    這一天小艾要想出去一趟,去看看劉媽,托托她可有什麼絨線生活介紹她做。

    她把引弟也帶了去,因為馮老太不在這裡,把孩子一個人丢在家裡不放心。

    引弟現在大了些,從前剛抱來的時候還看不出,現在卻越長越不好看了,冬瓜臉,剪着童化頭發、分披在兩旁,她卻是兩隻招風耳,把頭發戳開了,豎在外面。

    人家說她難看,小艾還不服氣,總是說一個小孩要那麼好看幹什麼,有許多孩子小時候長得好看,大了都變醜了。

     這一天她帶着孩子到劉媽那裡去,劉媽還是第一次看見引弟,便笑道:&ldquo喲,這孩子兩耳招風!&rdquo又笑道:&ldquo不是我說,自己養的長得醜是沒辦法,你領為什麼不領個好看點的。

    &rdquo小艾和劉媽究竟比較客氣,隻得微笑道:&ldquo再大一點不知道可會好一點。

    人家說&lsquo女大十八變&rsquo嘛!&rdquo 劉媽和她好幾年沒見面了,叙談起來,便告訴她說:&ldquo你可曉得,陶媽現在享福了,做老太太喽!&rdquo小艾猜着她是說有根發财的事情,便裝作不知道。

    劉媽便從頭告訴她,有根那時候跑單幫發了财,後來生意做得很大。

    現在是沒有那樣好了,囤貨的生意也不能做了,但是劉媽說:&ldquo像他那樣,&lsquo窮雖窮,還有三擔銅。

    &rsquo&rdquo小艾聽了這話,不免又把自己的境況和他比較着,心裡想像金槐這樣一直從事于正當勞動,倒反而還不如他。

    那天回到家裡來,心裡不免有許多感慨的,這兩天金槐的印刷所裡工作特别忙,晚上要做&ldquo加工&rdquo,夜深才回來,他們的二房東十點鐘就關電門,他摸黑爬到閣樓上來,把桌子椅子碰得一片聲響,把小艾也驚醒了。

    他因為太疲倦了,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一個身也沒翻,汗出得多了,生了一身痱子,小艾見他累得這樣,又覺得心疼。

     她在那裡替人家打一件淺粉色兔子毛絨線衫,那絨線衫非常容易髒,常常要去洗手,肥皂倒費掉許多。

    這一天她打完了一團絨線,再去拿,卻沒有了。

    她非常詫異,在床上床下,抽屜裡,桌子底下,箱子背後,到處都找遍了,也找不到。

    又疑心或者是從閣樓的窗戶裡掉下去了,到客堂裡去找,也影蹤毫無。

    孫師母見了,問她找什麼,小艾道:&ldquo我打衣裳的絨線,不知可從上頭掉下來了。

    &rdquo孫師母的小女兒在旁邊說: 白蛱旌孟窨醇引弟拿着團絨線在那兒扔着玩。

    &rdquo小艾去問引弟,也問不出什麼來。

    猜着一定是給她亂拖,拖到樓底下去,不知給什麼人拿去了。

    這麼點大的小孩子,又不懂事,不見得打她一頓。

    小艾氣得半死,跑出去配絨線,一口氣跑了好幾家,好容易有一個店裡有同樣的,但是價錢非常貴,一算錢不夠了,隻得回到家裡來,預備趕着在這兩天内把另外一件打好了,拿到了工錢再去買這絨線。

     金槐一回來了,她便把這樁事情告訴了他一遍,臨睡的時候,她坐在床沿上織絨線,不覺又長長地歎了口氣,道: 鞍桶徒峤嶙鲎牛想多掙兩個錢,倒反而賠錢。

    &rdquo這時,電燈忽然黑了。

    照例一到十點鐘,二房東就把電門關了。

    小艾喲了一聲,笑道:&ldquo話講得都忘了時候了,我還要把油燈點起來呢。

    &rdquo她擦了根洋火,把從前防空的時候用的一盞小油燈點了起來。

    金槐道:&ldquo怎麼,你還要打絨線呀?&rdquo小艾道:&ldquo我再打一會兒。

    &rdquo 她本來想把一個後身做好就睡了,但是因為心裡實在着急,後身做好了又去動手做一塊前襟。

    金槐早已睡熟了。

    那油燈漸漸暗了下去,她把那淡綠麻棱玻璃罩子拿掉,拿起一把剪刀來把燈芯挑了挑。

    在更深夜靜的時候,沒有小孩在旁邊攬擾,做事倒是痛快。

    她一口氣做到天亮,忽然覺得腰酸,酸溜溜的就像蛀蝕進去,腰都要斷了。

    她也知道是累着了,所以舊病複發,心裡也有些害怕,忙把那絨線衫連針卷成一卷,包起來收在箱子裡,便吹燈脫衣上床。

    睡在床上,隻覺得心中嘈雜得厲害,翻來複去的,漸漸的便又身上熱烘烘的,發起燒來,肚子也隐隐作痛。

     這一天早晨她就沒有起來做早飯,金槐自到外面去買了些點心吃。

    她生病本來也是常事,他匆匆地出去,隻說&ldquo今天晚上我去把媽接回來吧,家裡沒人照應。

    &rdquo不料她這次的病不比尋常,竟像血崩似的,血流得不止。

    引弟到時候沒有早飯吃,餓得直哭,小艾從枕頭底下摸出兩張零碎鈔票,聽見樓梯上有人走過,料是樓上那家的人出去買菜,便在枕上撐起半身,想喊住她,托她帶兩個燒餅給孩子吃。

    才欠起身來忽然眼前一黑,那身體好像有千斤重,昏昏沉沉的早又倒了下去。

    孩子還在那裡哭,那哭聲卻異常遙遠,有時候聽得見,有時候又聽不見。

     金槐下午回來,她已經暈過去好幾回了。

    他非常着急,要馬上送她到醫院裡去,現在他們工會裡有福利會的組織,工人家屬可以免費治病,他們那印刷所因為規模太小,自己沒有診所,包在一個醫院裡。

     金槐送她去,兩人坐着一部三輪車,小艾身上裹着一條棉被,把頭也蒙着。

    是秋天了,洋梧桐上的黃葉成陣的沙沙落下來,像下大雨似的,那淡黃色的斜陽迎面照過來,三輪車在蕭蕭落葉中疾馳着,金槐幫她牽着被窩的一角,使它不往下溜。

     小艾突然說道:&ldquo引弟你明天讓她學點本事,好讓她大了自己靠自己。

    雖然現在男女都是一樣的,到底一個女孩子太難看了也吃虧。

    &rdquo她向來不肯承認那孩子長得醜的,忽然這樣說着,金槐卻是一陣心酸。

    一時也答不出話來,默然了一會,方道:&ldquo你怎麼這時候想起來說這些話?&rdquo小艾沒有做聲,眼淚卻流了下來。

    金槐給她靠在他身上。

    他看看她那棉被,是一條舊棉被,已經用了許多年了,但是他從來沒有注意到上面的花紋,大紅花布的被面,上面一朵朵細碎的綠心小白花,看着眼暈,看得人心裡亂亂的。

    迎面一輛電車當當的開過來。

     街上行人很多,在那斜陽裡匆匆走着,也不知都忙些什麼。

    小艾咬着牙輕聲道:&ldquo我真恨死了席家他們,我這病都是他們害我的,這些年了,我這條命還送在他們手裡。

    &rdquo金槐道:&ldquo不會的,他們已經完了,現在是我們的世界了,不會讓你死的。

     不會的。

    &ldquo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可是好像從心裡叫喊出來。

     到了醫院裡,時間已經很晚了,住院的醫生特地把婦科主任找了來,婦科主任是一個程醫生,一面給她施急救,一面詢問得病的經過,問得非常仔細。

    說病情相當嚴重,但是可以用不着開刀,先給她把血止住了,然後施手術,要是經過良好,施手術後歇一兩天就可以出院。

     小艾起初隻是覺得那程醫生人真好,三等病房那兩個看護也特别好,後來才發現那原來是個普遍的現象。

    她出院以後,天天去打營養針,不由得感到醫院裡的空氣真是和從前不同了,現在是真的為人民服務了。

     她的病完全好了以後,也想出去做事,便由金槐介紹她到他們印刷所去折紙。

    他們那印刷所很小,作場上面搭着個閣樓,在那上面,折紙的女工圍着一張長桌坐着,在燈光下工作。

    小艾自己也覺得可笑,踏出家裡的一個閣樓,倒又走上一個閣樓。

    但是她知道她不會一輩子住在閣樓上的,也不會老在這局促的地方工作。

    新的設備完美的工廠就會建造起來。

    寬敞舒适的工人宿舍也會造起來,那美麗的遠景其實也不很遠了。

    她現在通過學習,把眼界也放大了,而且明白了許多事情。

     從閣樓上望下去,可以看見金槐,他在窗口擱着張桌子,埋着頭在那裡拿着個鉗子揀錯字。

    一隻低垂的燈泡正對着他的臉,那強烈的電燈光靜靜地照在他臉上,窗外卻是黑沉沉的。

    旁邊幾架機器轟隆轟隆一刻不停,如同海濤似的響着。

     小艾現在折紙也是個熟手了,不過這一向特别覺得吃力些,折起來不大順手,因為她坐得離桌子比較遠。

    因為&mdash&mdash引弟引來的弟弟已經在途中,就快要到了,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

    小艾有時候想着,現在什麼事情都變得這樣塊,将來他長大的時候,不知道是怎樣一個幸福的世界,要是聽見他母親從前悲慘的遭遇,簡直不大能想象了吧? (一九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