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香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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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慶想着,在他的血管中,或許會流着這個人的血。

    呵,如果……如果該是什麼樣的果子呢?該是淡青色的晶瑩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沒有核,甜裡面帶着點辛酸。

    如果……如果他母親當初略微任性、自私一點,和言子夜訣别的最後一分鐘,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者會改變了初衷,如果她不是那麼瞻前顧後──顧後!她果真顧到了未來麼?她替她未來的子女設想過麼?她害了她的孩子!傳慶并不是不知道他對于他母親的譴責是不公平的。

    她那時候到底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有那麼堅強的道德觀念,已經是難得的了。

    任何人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也隻能夠"行其心之所安"罷了。

    他能怪他的母親麼? 我給您沏的這一壺茉莉香片,也許是太苦了一點。

    我将要說給您聽的一段香港傳奇,恐怕也是一樣的苦──香港是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您先倒上一杯茶──當心燙!您尖着嘴輕輕吹着它。

    在茶缭繞中,您可以看見香港的公共汽車順着柏油山道徐徐的駛下山來。

    開車的身後站了一個人,抱着一大捆杜鵑花。

    人倚在窗口,那枝枝桠桠的杜鵑花便伸到後面的一個玻璃窗外,紅成一片。

    後面那一個座位上坐着聶傳慶,一個二十上下的男孩子。

    說他是二十歲,眉梢嘴角卻又有點老态。

    同時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細長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歲發育未完全的樣子。

    他穿了一件藍綢夾袍,捧着一書,側着身子坐着,頭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鵝蛋臉,淡眉毛、吊梢眼,襯着後面粉霞緞一般的花光,很有幾分女性美。

    惟有他的鼻子卻是過分的高了一點,與那纖柔的臉龐犯了沖。

    他嘴裡銜着一張桃紅色的車票,人仿佛是盹着了。

     車子突然停住了。

    他睜開眼一看,上來了一個同學,言教授的女兒言丹朱。

    他皺了一皺眉毛,他頂恨在公共汽車碰見熟人,因為車子轟隆轟隆開着,他實在沒法聽見他們說話。

    他的耳朵有點聾,是給他父親打壞的。

     言丹朱大約是剛洗了頭發,還沒幹,正中挑了一條路子,電燙的發梢不很鬈了,直直的披了下來,像美國漫畫裡的紅印第安小孩。

    滾圓的臉,曬成了赤金色。

    眉眼濃秀,個子不高,可是很豐滿。

    她一上車就向他笑着點了個頭,向這邊走了過來,在他身旁坐下,問道:"回家去麼?"傳慶湊到她跟前,方才聽清楚了,答道:"嗳。

    " 賣票的過來要錢,傳慶把手伸到袍子裡去掏皮夾子,丹朱道:"我是月季票。

    "又道:"你這個學期選了什麼課?"傳慶道:"跟從前差不多,沒有多大變動。

    "丹朱道:"我爸爸教的文學史,你還念嗎?"傳慶點點頭。

    丹朱笑道:"你知道麼?我也選了這一課。

    "傳慶詫異道:"你打算做你爸爸的學生?"丹朱噗哧一笑道:"可不是!起先他不肯呢!他弄不慣有個女兒在那裡随班聽講,他怕他會覺得窘。

    還有一層,他在家裡跟我們玩笑慣了的,上了堂,也許我倚仗着是自己家裡人,照常的問長問短,跟他唠叨,他又闆不起臉來!結果我向他賭神罰咒說:上他的課,我無論有什麼疑難的地方,絕對不開口,他這才答應了。

    "傳慶微微的歎了一口氣道:"言教授……人是好的!"丹朱笑道:"怎麼?他做先生,不好麼?你不喜歡上他的課?"傳慶道:"你看看我的分數單子,就知道他不喜歡我。

    "丹朱道:"哪兒來的話?他對你特别的嚴,因為你是上海來的,國文程度比香港的學生高。

    他常常誇你來着,說你就是有點懶。

    " 傳慶掉過頭去不言語,把臉貼在玻璃上。

    他不能老是射在她跟前,用全副精神聽她說話。

    讓人瞧見了,準得産生某種誤會。

    說閑話的人已經不少了,就是因為言丹朱總是找着他。

    在學校裡,誰都不理他。

    他自己覺得不得人心,越發的避着人,可是他躲不了丹朱。

     丹朱──他不懂她的存心,她并不短少朋友。

    雖然才在華南大學讀了半年書,已經在校花隊裡有了相當的地位。

    憑什麼她願意和他接近?他斜着眼向她一瞟。

    一件白絨線緊身背心把她的厚實的胸脯子和小小的腰塑成了石膏像。

    他重新别過頭去,把額角在玻璃上揉擦着。

    他不愛看見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麗的女孩子,因為她們使他對于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滿意。

     丹朱又說話了。

    他擰着眉毛勉強笑道:"對不起,沒聽見。

    "她提高了聲音又說了一遍,說了一半,他又聽不仔細了。

    幸而他是沉默慣了的,她得不到他的答覆,也就恬然不以為怪。

    末後她有一句話,他卻射巧聽懂了。

    她低下頭去,隻管把絨線背心往下扯,扯下來又縮上去了。

    她微笑說道:"前天我告訴你的關于德荃寫給我的那封信,請你忘掉它罷。

    隻當我沒有說過。

    "傳慶道:"為什麼?"丹朱道:"為什麼?……那是很明顯的。

    我不該把這種事告訴人。

    我太孩子氣了,肚子裡擱不住兩句話!"傳慶把身子往前探着,兩肘支在膝蓋上,隻是笑。

    丹朱也跟着他向前俯着一點,鄭重的問道:"傳慶,你沒有誤會我的意思罷?我告訴你那些話,決不是誇耀。

    我──我不能不跟人談談,因為有些話悶在心裡太難受了……像德荃,我拒絕了他,就失去了他那樣的一個朋友。

    我愛和他做朋友,我愛和許多人做朋友。

    至于其他的問題,我們年紀太小了,根本談不到。

    可是……可是他們一個個的都那麼認真。

    " 隔了一會,她又問道:"傳慶,你嫌煩麼?"傳慶搖搖頭。

    丹朱道:"我不知為什麼,這些話我對誰也不說,除了你。

    "傳慶道:"我也不懂為什麼。

    "丹朱道:"我想是因為……因為我把你當作一個女孩子看待。

    "傳慶酸酸的笑了一聲道:"是嗎?你的女朋友也多得很,怎麼單揀中了我呢?"丹朱道:"因為隻有你能夠守秘密。

    "傳慶倒抽了一口冷氣道:"是的,因為我沒有朋友,沒有人可告訴。

    "丹朱忙道:"你又誤會了我的意思!" 兩人半晌都沒作聲。

    丹朱歎了口氣道:"我說錯了話,但是……但是,傳慶,為什麼你不試着交幾個朋友?玩兒的時候,讀書的時候,也有個伴。

    你為什麼不邀我們上你家裡去打網球?我知道你們有個網球場。

    "傳慶笑道:"我們的網球場,很少有機會騰出來打網球。

    多半是晾滿了衣裳,天暖的時候,他們在那裡煮鴉片。

    "丹朱頓住了口,說不下去了。

     傳慶回過頭去向着窗外。

    那公共汽車猛地轉了一個彎,人手裡的杜鵑花受了震,簌簌亂飛。

    傳慶再看丹朱時,不禁咦了一聲道:"你哭了!"丹朱道:"我哭做什麼?我從來不哭的!"然而她終于凄哽地質問道:"你……你老是使我覺得我犯了法……仿佛我沒有權利這麼快樂!其實,我快樂,又不礙着你什麼!" 傳慶取過她手裡的書,把上面的水漬子擦了一擦,道:"這是言教授新編的講義嗎?我還沒有買呢。

    你想可笑麼,我跟他念了半年書,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丹朱道:"我喜歡他的名字。

    我常常告訴他,他的名字比人漂亮。

    "傳慶在書面上找到了,讀出來道:"言子夜……"他把書擱了下來,偏着頭想了一想,又拿起來念了一遍道:"言子夜……"這一次,他有點猶疑,仿佛不大認識這幾個字。

    丹朱道:"這名字取得不好麼?"傳慶笑道:"好,怎麼不好!知道你有個好爸爸!什麼都好,就是把你慣壞了!"丹朱輕輕的啐了一聲,站起身來道:"我該下去了。

    再見罷!" 她走了,傳慶把頭靠在玻璃窗上,又仿佛盹着了似的。

    前面站着的抱着杜鵑花的人也下去了,窗外少了杜鵑花,隻剩下灰色的街。

    他的臉換了一幅背景,也似乎是黃了,暗了。

     車再轉了個彎。

    棕榈樹沙沙的擦着窗戶,他跳起身來,拉了拉鈴,車停了,他就下了車。

     他家是一座大宅。

    他們初從上海搬來的時候,滿院子的花木,沒兩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陽光曬着,滿眼的荒涼。

    一個打雜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張藤椅子,把一壺滾水澆了上去,殺臭蠱。

     屋子裡面,黑沉沉的穿堂,隻看見那朱漆樓梯的扶手上,一線流光,回環曲折,遠遠的上去了。

    傳慶蹑手蹑腳上了樓,觑人不見,一溜向他的卧室裡奔去。

    不料那陳舊的地闆吱吱格格一陣響,讓劉媽聽見了,迎面攔住道:"少爺回來了!見過了老爺太太沒有?"傳慶道:"待會兒吃